埃拉托·哈尔肯觉得他几乎要犯心脏病了——或是已经犯了,他不得不捂着胸口缓缓坐倒在地,眼前事物渐渐模糊,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叫,犹如嗡嗡直响的电流声
直到好几分钟后,这可怕的症状才勉强消失。他抬手抓住一旁书柜的侧面,费劲力气地将自己弄了起来,引起无数尘埃飘荡。在头顶电灯迷蒙的光线中,它们是那样显眼。
老哈尔肯不自觉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打量起四周。
他大概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下来过这里了,自打他的妻子、儿子与女儿全部去世以后,这里就被他封存了起来——连带着他们的东西一起。
对待死亡与离去,人与人有不同的态度。有些人会固执地将死者的东西放在原地,不准半点移动,但对于老哈尔肯来说,他宁愿让那些寄托着温馨与美好的东西在地下室里发霉腐烂,也不愿意再看见它们哪怕一眼。
但今天不同。
今天,他非得下来一趟不可,为此他甚至早在昨天就做好了准备。他去了一趟四条街之外的崔茜女士裁缝店,买了一套适合他如今身材的新衣服。
黑色外套,白色衬衫,棕色长裤他结婚时穿的就是类似的一套打扮,奈何他胖的实在是太厉害,根本穿不上原先的衣服。好在那时候的皮鞋倒是还算合脚,除去大了一些以外没有任何问题。
新衣服花了他四十帝国币,这不是一笔小钱,但老哈尔肯根本就不在乎——他有一家旧书店,虽然早已托管了出去,也挣不了多少钱,但他自己一个人又能花多少钱呢?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地起了床,熨烫衬衫,整理袖口,擦亮皮鞋,直到确认一切妥当,他才搬来一把梯子,打开了自家的地下室。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涌出的空气并不臭,虽然的确盘旋着一股尘埃与腐朽的味道,却并没有什么异味。
他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本以为不会出什么意外,却踩空了最后一脚,狼狈地摔了下去.再然后,便是他错以为自己心脏病发的那阵耳鸣与喘息。
你这没用的老家伙,连架梯子都使不好。
他在心中嘲笑着自己,慢慢地朝里走。
地下室并不大,却堆放了许多东西。坏掉半边门的旧衣柜,床脚塌了的一张单人床,布满裂纹的穿衣镜.以及许多只大箱子。
它们被塞得满满当当,又被绳子死死地捆住,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这些箱子里关着某种怪物——只是,对老哈尔肯而言,事实倒也大差不差。
他刻意地没有去看它们,只是遵循着自己的记忆向最深处走去。
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它,一只白色的箱子。它的顶部被人刻下了一个大大的A·H,以及一个用淡黄色的蜡笔画下的滑稽笑脸。
老哈尔肯绷着脸从衣服的内兜中掏出一把折叠刀,割开了捆住箱子的绳子。绳子断裂时发出了一声轻响,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变成两截,激起更多尘埃。
他没管它们,甚至忍住了咳嗽的冲动,轻轻地用右手拂去了箱子顶部的灰尘,然后艰难地蹲下身,开始滚动那老式密码锁上的六个数字格。
769121,六个数字,他记得清清楚楚。密码锁啪的一声自动弹开,老式的机械结构在三十余年后也依旧可靠,他的手却仿佛灌了铅一般,停在箱子两侧的边缘,纹丝不动。
深呼吸。老哈尔肯对自己说。你能做到的。
的确如此。
箱子被推开,独属于旧书的气味扑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那真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瞬间将他冲倒在地,犹如有人重重地朝着他的脸上挥了一拳。酸涩肿胀,苦楚异常。
直到好一会后,他才艰难地爬起身,开始翻找他要的那本书。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本书是黑色的,四角有着金属包裹。就一本故事书而言,这样的包装显然是很不寻常的,但是,抛开外表不谈,安妮的确很喜欢它。
老人翻找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眼前那本深陷于木箱深处的旧书,他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数分钟后,他带着书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而那里已经有人在等待了。那是个高大而极其强壮的男人,一头短发,紧挨着头皮,皮质外套的袖子被他的手臂撑得鼓鼓囊囊。
“.我想,您要找的书大概就是它,《贝尔洛斯童话故事集》的最后一册,是吗?”
老哈尔肯如是问道,并将书递给了那男人,浑然不顾自己浑身的灰尘,只是推了推眼镜。
后者伸手接过,却没有翻开阅读,而是用手指摸了摸旧书的封面,动作轻柔到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对这本书怀有感情
两秒钟后,男人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个算不上多友善的微笑。
“多谢你,埃拉托·哈尔肯先生。”他坐在椅子上说道。“这正是我要找的书——您要多少钱才肯卖它?”
老人摘下他的眼镜,疲惫地回到了他的书桌之后,一言不发,坐下时骨头嘎吱作响,仿佛刚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脱下外套,用衬衣的袖子擦拭着眼镜,低着头,沙哑地开口。
“我不想要钱。”
听闻此言,男人如条件反射般眯起双眼:“是吗?那您想要什么?”
“我只想知道您要这本书是为了什么,黑貂先生。”老人低着头说道,拿住眼镜的左手手指已经根根泛白。
带着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恰到好处的诧异,被称作黑貂的男人惊讶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是个收藏家,专门收集各种书籍——”
“——我不觉得你是个收藏家,黑貂先生,你手上全是老茧。”
老人放下他的眼镜,嘴唇颤抖,表现出了明显的害怕,却仍然坚持着将话说了下去。
“而且,这本书根本就没有名字,只是有人在第一页写上了贝尔洛斯著这句话而已我刚才只是胡扯了一句。”
黑貂挑起眉,但没有说话。那本书在他的双手之间安然无恙地躺着,他的表情则逐渐归于平静。许久之后,他重新开口,而语气已和此前完全不同。
“这本书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他问。
“它是我女儿的遗物。”老人说。
黑貂沉默了一下,抬手将书放在了书桌之上,随后站起身来,伸出右手:“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伦塔尔·黑貂。”
老人伸手与他相握,对方手掌心的粗糙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回到椅子上,黑貂再次开口。
“根据调查,你的家人都丧生在了三十五年前的那场起始于曼尔德工厂并蔓延至大半个城区的大火之中,你当时因要看顾书店而活了下来。”
“这三十五年来,你因过度悲痛而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逃避倾向,你不再去书店工作,而是将它以一定的价格交给了你的一位朋友看管。”
“每年你都会收到一笔营业额,约占书店全年总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因此我不得不说,你的朋友是个好人,哈尔肯先生。”
老人张开嘴,然后又闭上,被白发与皱纹掩埋的眼睛忽然迸发出一阵怒火。他什么也没说,但黑貂也不需要听见。
“很愤怒吗?我向你道歉,但这是我工作中的必须一环。实际上,我正是因为做了调查,才会采取这种方式和你见面,并提出交易.现在,我想将它更新一遍,以一种你能听得更明白的方式讲出来。”
他前倾身体,双手手指交叉,搭在膝盖之上,双眼越过书桌直视着老人。那姿态犹如一头亟待捕食猎物的野熊,而且,他的强壮也的确配得上熊这个比喻。
“你的朋友科尔尼先生已经老了,他的儿子还在服役,想来退役之后多半也不会替他父亲扛起看顾书店的责任。你们两人又都太老了,无人可识,无人可用,你们没时间去找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将这间从你们爷爷那一辈就存在的古老书店传承下去。”
“而按照维莱因的法律,任何闭店超过两年的店铺都将被收归公有。如果你同意将这本书卖给我,那么,我会给你一笔钱,这笔钱多到足以让你从政府手里买断这间店铺今后的产权,并让它至少在未来两百年继续正常的运营下去。”
“不仅如此,它甚至还能让你和你的老伙计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度过一段相当不错的日子,这个交易如何,哈尔肯先生?”
老人舔了舔他的嘴唇,无力又紧张地带上眼镜,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
他的确老了,但还没老到无法思考的地步,这个半个月前突然冒出来的叫黑貂的家伙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每一句都戳中他的痛点。他怎么会不知道科尔尼这些年来默默的付出?
他将书店甩给他其实也是有自暴自弃的心态包含在内,可那固执的家伙却一声不吭地接手了这门他完全不熟悉的活计,一干就是足足三十五年,甚至还把每一笔账都给他算的清清楚楚。
除了他该拿的那一部分,其它钱他一分都没动。而且,他所得到的报酬也根本算不上多——这年头喜欢读书的人本就不多,会专门跑来书店买书看的人更是少数。
科尔尼本可以给他的家庭更好的生活,如果他没有被书店拖住的话
但是,那本书——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安妮的脸,那样美丽,看见他时永远带着笑。她很喜欢读书,经常求着他给她找一些新书来看。
她不喜欢书店里那些沉闷的书,她更喜欢一些有活力的、拥有美好结局的书。而那本正安静地待在他书桌上的旧书,曾是她最喜欢的一本。
只是,现在回忆起来,哈尔肯却发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读过它,最开始只是因为工作繁忙,但后来
他用力地握住扶手。
“你可以慢慢考虑,哈尔肯先生。”
黑貂坐正身体,不急不缓地说道。通过语气与身体语言,他传达出了一个极其简单明确的意愿:我对这本书势在必得。
老人无力地松开手,向后陷去,像一个病人那般虚弱地开了口:“可以,我可以把它卖给你,但我想在那以前读一读它。”
黑貂忽然冷冷地看了过来,那种眼神是哈尔肯这辈子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的。
它死死地刺入了他的心中,刺得他呼吸为之一滞,就连思绪也瞬间停止.而后袭来的,是深沉的、支离破碎的恐惧,将他的理智冲成大块大块的碎片。
老人吓得缩进他的椅子中,脸色瞬间煞白。
但黑貂没有做其他任何事,他只是站起身,并说道:“你的要求很正当,但恕我无法同意——等等,什么?”
他忽然皱起眉。哈尔肯畏惧又困惑地看着他,而黑貂的脸已经扭曲成一种不该出现的模样。
他威胁人的样子像极了一头熊,现在呲牙咧嘴的模样却和一匹狼没什么两样,可他的眼神里却没什么冷意。
相反,老人甚至只看见一种他非常熟悉的无奈。这发现让他立刻怀疑起自己是否已经疯了他怎么会在这种人眼睛里看见这种情感呢?
但是,半分钟后走入书房内的一位女士却让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没有疯。
这位女士非常瘦,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样式考究,质地精美,只是穿在她身上多少有些怪异。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她那异常的瘦弱,明明是穿着长袍,她的肩膀却仿佛两把匕首一般挑起了它。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其凝视幽深而锋利,犹如手握尖刀。
黑貂走到她面前,发出一声叹息,姿态非常无奈。
“你这么做不符合规矩。”
女士看也不看他,便直接答道:“我还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什么是规矩——而且,骑士们已经同意了。”
黑貂闻言,神情反倒显得更严肃了:“什么?他们怎么会同意这种事?”
女士终于看他一眼,但没有说话,只是大步来到书桌前方,将一枚徽章展示给他。
“我是赛拉诺·范·德尔莱夫,来自审判庭,是一名审判官,那个蠢大个是我的随从。我们是为了这本书而来,埃拉托·哈尔肯。”
老人看看她,又看向那徽章与黑貂,沉默了许久,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想看这本书,是吗?”那位女士平静地问,并伸手将它拿起。“按理来说,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但你读过它,虽然没有细致地读过,可你一定翻阅过它。”
“我,我”
“无需说谎,埃拉托·哈尔肯。”
她举起书籍,将它倒了过来,随后摊开,放在了老人面前。
“我给你一个下午的时间。”她轻声说道。“读完它吧,就像你女儿那样。”
我女儿?我女儿怎么了?哈尔肯很想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但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直接转身走出了书房,甚至不忘伸手拉走远比她高大强壮的那位黑貂。
而现在,书房内便只剩下了哈尔肯一人。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本被倒置过来的书籍,心中隐约有种鬼祟的直觉在跳动许久之后,他抬手翻过空白的扉页,或者说曾经的最后一页,看见了这本书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页。
而那些倒过来的文字竟然正在书页上如活物般扭动,以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形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浑然忘了呼吸,而这故事的第一行字已经冲入他的眼睛。
【我叫贝尔洛斯·冯·夏普,是第八军团的记述者。长久以来,我都在与夜同行。】
——
“这完全不合规矩!”
焦躁地来回踱步着,伦塔尔·黑貂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愤怒:“你怎么能让一个平民阅读那本书?暗影骑士们又怎么能同意这种事?”
“他们就是同意了,黑貂。”
眯着双眼,赛拉诺·范·德尔莱夫从长袍的袖中拿出了一根香烟,叼在嘴中。黑貂满面怒火地走来,掏出火柴帮她点燃。
烟雾萦绕,女审判官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黑貂低头瞪着她,像是正在等待一个解释。
“好吧,别那么看着我,听着,我的仆人,骑士们同意这件事的最大原因,其实就在那位老人自己身上。”
“第一,他已经没多少天可活了。第二,三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另有隐情,它并非单纯的事故,而是有人蓄意纵火。第三,埃拉托·哈尔肯的女儿很聪明,她早就发现了那本书隐藏起来的秘密,她把那些故事读了一遍又一遍.”
“在那场大火之中,她依照着书中的某些情节,唤起了一股她不该唤醒的力量。”
黑貂瞳孔一缩,压抑着怒气继续开口:“怪不得我用自己的权限在维莱因本地政府里查到的资料多有删减你怎么不在我和他谈交易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我?诚心想看我出丑吗?”
赛拉诺·范·德尔莱夫摘下那香气特殊的香烟,将它轻描淡写地用手指捻灭。
“是的。”
黑貂闻言,面上的愤怒却诡异地稍微平息了下去,却仍然忍不住出言反驳:“但是,就算这样,这也仍然不合规矩。”
“但没有违反律法。而且,那次火灾之所以没有蔓延到整个城区,正是因为那女孩的勇敢。骑士们告诉我,她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得到了力量,杀了罪魁祸首,为她的母亲与哥哥和那些无辜之人报了仇。”
她往前几步,来到老人家中阳台的边缘,凝视起暗影骑士母星的夜空,缓缓地摇了摇头。
“让他读吧。”犹如自言自语一般,赛拉诺·范·德尔莱夫如是说道。“反正他也没有几天好活了至少让他可以在死后去往安息墓园里,和他的亲人们见上一面,这样也没什么坏处吧?”
转过头来,她忽然展颜一笑。伦塔尔·黑貂不受控制地移开视线,瓮声瓮气地表达了别扭的同意。
“如果上面问罪下来,我是不会再帮你写报告的。”
“你可以试试看。”赛拉诺·范·德尔莱夫皮笑肉不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