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海新年,大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小伙儿实在太愣,不劝不行,否则照他那般磕头的架势,恐怕还没来得及孝敬干娘,就先把脑袋磕傻了。
这时候,赵国砚也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海新年走哪都抱着铺盖卷儿,宝贝似的珍贵,敢情那被褥里头,裹的是送给干娘的见面礼。
几天相处过后,他也渐渐摸清了这小子的秉性。
海新年不仅嘴笨,而且不通世故,方才那几句话,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想必是离家远行时,海潮山曾经有所叮嘱,暗地里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才能说得格外顺畅,讨人欢喜。
不过,就他磕头时那股又愣又硬的气势,以及敢把自己豁出去的劲头儿,却也并非虚假,当真就是本性使然。
仔细想想,到底还是随根儿,骨子里因袭着海家模样。
正在众人惊叹的间隙,海新年便已将见面礼一样样挑拣出来,如数呈到胡小妍面前。
木耳、松仁、榛子、核桃等等,都是些常见的山货,每样一小包,说多不算多,说少不算少,总归是一片心意。
最后,又拿出一方红布包,动作极其小心,大概是其中的精品,细细拆开,里面分别三样儿。
海新年逐个递过去,说:“干娘,这是紫貂皮料子,家里精心挑的,送给您了。”
胡小妍怔怔地接过来,上手一摸,质地厚实柔软,色泽润且含光,的确是顶好的皮料,就是太少了,总共只有五张,给江雅做件坎肩儿都不够,最多只能做顶帽子或披肩。
礼轻,情意重。
胡小妍含笑点头,小心将貂皮放在桌案上。
正要客套寒暄时,抬眼一看,却只瞥见了海新年的后脑勺。
胡小妍不禁哑然失笑,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看他在那瞎忙。
“干娘——”
海新年忽又转过身,手里拿着两只扁平的纸盒,逐个递过去,说:“这是我家以前打秋围的时候,碰巧挖到的野山参,他们说是‘灯台子’头等一苗,我不太懂,反正也是送您的见面礼。”
人参既是“百草之王”,自然也有品级划分:从低到高,六品叶封顶。
所谓千年人参,恐怕只在书上才有。
普通情况下,野山参能长二十年,便已算是极品,殷实人家才能买到;参龄超过一甲子,只有豪绅巨富才能够得;真有百年以上的老山参,则有价无市,便要论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非皇亲贵胄而不配享有。
“灯台子”即是三品叶,最多四五年,根须不过灯芯儿粗细,谈不上有多贵重。
胡小妍身板儿弱,家里常备山参药材。
如此一来,海新年送的这支野山参,实在有点不够看,就连江雅见了,都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也太小了。”
“江雅,没礼貌!”胡小妍轻声呵斥。
好在海新年压根儿没听见,紧接着,就把最后那只礼盒送到干娘面前,说:“这是家里做的护身符,祝干娘长命百岁!”
“护身符?”
众人一愣,忙低头去看,却见扁平的礼盒内,正躺着一颗乳白色的兽牙,状如尖刀,其根部包了一层银,指甲盖大小,上头压出几道细密的花纹,又用黑绳穿引,点缀着几颗上了色的小珠子,虽然不名贵,看起来却格外精巧。
海新年解释道:“这是虎牙,能趋吉避凶,平时戴着它,保佑平安。”
“虎牙?”江雅立刻来了兴致,“老虎的牙?”
海新年愣了一下,扭脸去看赵国砚,得知这位就是江家的大小姐以后,便点点头说:“是,老虎的牙。”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江雅一把夺过去,拿在手里细细地摸,倍感惊讶道,“你还能打死老虎?”
“呃……不是我打死的,是我爹。”
“你爸这么厉害?”
“他也不是自己去的,带着武装队十几号人呢!”海新年低声解释道,“那时候我还小,听我大哥说,有一年冬天,虎下山,叼走了两个小孩儿,我爹就带人去搜山打围,虎皮卖了,虎牙拔了,虎鞭送给了沈老爷泡酒喝!”
“虎鞭是啥?”江雅天真地问。
“噢,虎鞭就是老虎的……”
“行了,行了!”赵国砚连忙打断道,“海新年,你说话有点儿分寸,人家是小姑娘,别老在那瞎白话!”
海新年不再言语,转身系上铺盖卷儿,忽然有些无所事事。
离家之前,父亲的叮嘱已经全部办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继续身体力行着父亲的训诫——少说多做。
胡小妍看他半天不响,便笑着问:“全都忙完了?”
“啊,都忙完了!”海新年愣愣地问,“干娘有什么吩咐?”
胡小妍摇摇头说:“没什么吩咐,你叫海新年?”
“是,我叫海新年。”
“多大了?”
“十四岁。”
“家里几口人?”
“我爹和我姐,另外还有三个哥,算上我,总共六口人。”海新年说,“我娘死得早,以前没见过,今天见着了。”
赵国砚听了直摇头,忍不住叹声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话呀!”
海新年一愣,竟没觉出这话有什么不妥,连忙强调道:“我的意思是,干娘以后就是我亲娘,我以后就是干娘的亲儿子。我给干娘养老,听干娘使唤!”
闻听此言,赵国砚忙瞪了他一眼,示意这小子赶紧闭嘴。
有道是:未经世事磨砺,难平身上棱角。
明明是一番好意,大表忠心的话,可说起来却依然欠缺考量,不甚妥当。
前半句话,当然没处挑理,视干娘为生母,本就是义子应尽的责任。
但这后半句话,视义子为己出,却只能由胡小妍来说,轮不到海新年开口。
他说出来,就变成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甚至隐隐有赶鸭子上架,强逼江家抬他的意味。
倘若换作其他合字,盘道讲规矩,较真认死理,当即反呛一句,说他是“蹬鼻子上脸的兔崽子”,又该如何收场?
拜山攀亲的打算,恐怕当场就得黄了。
若是碰见难伺候的主,大概还要惩罚调教一番,才肯罢手。
幸亏胡小妍不是周云甫,听了这话,只随意摆了摆手,说:“半大小子,没在街头上练过,不用大惊小怪,他这样的岁数,要是太油滑了,反倒不招人稀罕。”
赵国砚忙点头说:“还欠夹磨。”
胡小妍笑了笑,没太在意,转而仔细打量了几眼海新年。
小伙儿看起来挺瘦,但臂膊结实,个头已经不矮了,想必日后还会再长,虎头虎脑的模样不消说;印堂宽广,耳大口方,鼻梁正直,准头丰满;一双虎豹环眼,分明黑白,两头平川阔肩,担得日月;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透着一股阳刚硬朗。
自古男儿无丑相,全看骨子里的精气神。
模样再好,一旦举止阴柔,言行猥琐,那股子阳刚气就垮了,无论怎么看,也不过是枉生了一副好皮囊。
海新年虽愣且憨,远远谈不上英俊潇洒,但其言行举止间,却尽显男儿气度,爷们儿派头。
非要挑毛病的话,大概没什么城府,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胡小妍第一次见这小子,尽管谈不上多喜欢,倒也的确带着三分眼缘。
起初,她还以为,海新年是江连横在外留下的野种,今日一见,发觉岁数对不上,于是便渐渐放宽了心,抬手招他过来。
两人离得近了,一个是命中无子,一个是打小没娘,就这般缘起而聚。
“挺好的,我也不跟你假客气,这些东西我都收了。”胡小妍一边说,一边拿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红包,“今儿头一次来,我也不能让你白叫这声‘干娘’,拿着吧!”
“谢谢干娘!”
海新年也没扭捏,立马就把红包接过来,可拿在手里一掂量,忽又觉得有点心虚,竟当场打开,往里看了两眼,不仅要看,还站在那边看边数,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盘算。
赵国砚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道:“回屋自己查去。”
不料查到一半,海新年突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说:“干娘,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胡小妍摆了摆手,笑道:“给你就拿着吧!”
“这哪行?”海新年连忙摇头说,“太多了,我还啥活儿都没干呢!”
“干什么活儿?”
“啥活儿都行,干娘只管吩咐,新年来江家不是白吃的,这事儿我爹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整死我。”
海新年坚持不肯收,还说:“干娘要是疼我,给个几毛钱就行了,给的太多,我心里不踏实。”
“那我替你收着吧!”江雅笑嘻嘻地走过去。
胡小妍忙把闺女扯回来,轻声呵斥道:“啧,哪都有你!”
没想到,海新年还真就作势要把红包递给江雅。
这下,就连张正东也劝他说:“给你就拿着,别撕巴了。”
海新年依然有些为难,拿着红包,犹豫不决,最后一指赵国砚,却说:“他告诉我江家不养闲人,这钱我怎么收?”
赵国砚无奈摇头,叹声道:“小子,这是两码事儿。”
胡小妍见状,不由得想起江连横口中的海潮山,似乎也是这般直愣愣的性子,不是不懂变通,而是不愿变通。
仔细想了想,便道:“新年,国砚说的对,江家的确不养闲人,过来给我倒杯茶吧!”
“那没问题!”海新年爽快答应,把红包放在桌案上,立刻给胡小妍添了一杯新茶,跪地敬献道,“干娘,喝茶!”
胡小妍接过茶碗儿,喝了一口,紧接着便又将红包塞进海新年手里。
“现在,活儿干完了,这钱你收着吧!”
海新年顿感愕然,惶惑道:“这……我就倒了杯茶,不算什么。”
胡小妍收起笑意,换了副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新年,我听你干爹说过,你们海家是讲原则、敢担当的人。这很好,不然你干爹也不会认你,但凡事过犹不及,太死板,就不近人情了。你别忘了,我让你收下,同样是吩咐,也是不能回绝的。”
海新年似乎有所顿悟,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说:“干娘,我懂了,以后无论您说什么,新年全都照办,绝对没有二话!”
“那就好!”胡小妍的脸上重新显出笑意,转过头,又问赵国砚说,“家里的规矩都教给他了么?”
赵国砚说:“大概都教了,但有些规矩说起来印象不深,以后还得在事儿上练。”
胡小妍应声道:“你最近也辛苦了,这几天好好休息,如果办砂石厂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你还得随时顶上。”
“当然。”
“今天先吃顿便饭,等中秋的时候,人都齐了,大伙儿再好好聚一下吧。”
说着,胡小妍继续吩咐道:“对了,明儿你带新年去趟‘冯记’,置办几套行头,一套长衫,一套短褂,再做一套西装,江家既然认了义子,出门在外,不能寒碜了,多带他在城里随便逛逛,先熟悉熟悉再说。”
赵国砚点点头,没有半分迟疑。
海新年有样学样,也不敢再有半句推脱。
“行了,我今天有点头疼,你们都先下去吧!”胡小妍懒懒地说,“东风,你带新年去认大姑和小花,外宅那两个,等有机会再说吧,顺便让宋妈上来把东西收好。”
“嫂子,新年以后住哪个屋?”张正东问。
“先让他住西风那屋吧!”胡小妍摆了摆手,“另外,你也带他熟悉熟悉家里的规矩。”
赵国砚和张正东不敢怠慢,立刻领着海新年退出书房,带他去见大姑奶和花姨娘。
海新年逐一见过江家老小,所到之处,叮咣作响,等到把人都认全了,东风才把他领到西风过去住的房间里,仔细跟他再强调了一遍江家的规矩。
说一千、道一万,别的规矩都可以慢慢学,唯有两条铁律必须遵守:
一是不能同外人谈起江家主母胡小妍;二是无论家里有什么麻烦,都要回避一老二小,报喜不报忧。
海新年将这两条铁律刻进骨头里,时时自省,不敢有丝毫闪失。
正说着,走廊里就渐渐传来饭菜的香气。
没过多久,客厅里便响起一阵爽朗的交谈声。
“是我干爹回来了么?”海新年下意识地问。
张正东摇了摇头,起身道:“应该是你四叔回来了,出去见个面儿吧!”
海新年不敢耽搁,急忙尾随东风走出房门,抬眼往玄关处一看,就见赵正北身穿笔挺的军装,大步往屋里走。
“嗬,东哥!”北风朗声笑道,“这小子就是咱哥认的干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