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初歇时，小沙弥握着竹帚在银杏树下发呆。金箔似的落叶铺满石阶，扫了又落，落了又扫，像极了昨夜在藏经阁翻到的那卷《大悲咒》——诵过千万遍的经文，总在某个晨露未晞的时辰突然长出新的纹路。
“扫帚可识得落叶的心事？“
老禅师拄着九节竹杖立在月洞门下，青灰僧袍被秋风掀起一角。小沙弥慌忙合十行礼，却见师父将竹杖横在满地金叶上：“且看这帚痕。“
扫帚拖曳的痕迹蜿蜒如溪，将落叶分成阴阳两界。北侧叶片完整舒展，南侧却碎成齑粉，风过时簌簌低语。
“前日扫时想着早课，昨日扫时念着斋饭。“老禅师指尖掠过碎叶，“今日扫帚里，可还藏着别的心事？“
小沙弥耳尖泛红，竹帚在青砖上划出凌乱痕迹。檐角铜铃忽地轻响，惊起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扑向经幡。
“师父，若有人问'你可曾真心喜欢'，该当如何作答？“
老禅师拾起半片残叶置于掌心：“且看这叶脉。春时饮露，夏时承光，每道纹路都是天地写就的偈语。“枯叶在风中颤动，“真心如叶，不必问是否喜欢过阳光雨露。“
山门外忽有疾风掠过，满地碎叶腾空而起，在半空织成金色旋涡。小沙弥仰头望着纷扬落叶：“那后悔呢？像不像这阵乱风？“
竹杖轻点石阶，惊散几片将坠的银杏。“风本无相，何来悔与不悔？“老禅师望着天际流云，“你看那云向东时，可曾悔过向西？不过是因缘际会，各循其道。“
暮色渐浓时，师徒二人行至放生池畔。锦鲤衔着晚霞游过，水面泛起层层金红涟漪。小沙弥盯着自己的倒影：“若那人想来寻我...“
“且听。“老禅师折断枯枝投入池中。涟漪荡开处，两人的倒影碎成万千光点，又在波平后悄然复原。
“云影本在虚空，偏要临水照镜。“竹杖破开水面，惊起白鹭直上青冥，“你说它后悔入水，还是欢喜成影？“
晚课钟声自大雄宝殿传来，惊起满山宿鸟。小沙弥望着归林的群鸟，忽然弯腰拾起三枚银杏叶，叶柄处还带着未干的晨露。
“这片是初遇时的月光，这片是离别时的晨雾。“他将叶片摆成三角，“最后这片...该是等待时的秋霜？“
老禅师轻笑，袖袍拂过石桌。三枚叶片随风飘向放生池，却在触及水面的刹那，被锦鲤吐出的气泡托起，悠悠漂向池心小岛。
“你看那落叶。“竹杖指向池中，“若执着于来时路，便沉；若安心顺水势，自成舟楫。“
夜色浸透禅院时，小沙弥在灯下重读《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六字朱批突然洇开墨迹，恍若谁人泪痕。窗外忽有凉风入室，带着后山竹林特有的清气，吹得经幡扑簌作响。
“师父！“他赤足奔向方丈室，“若真心如叶，为何风起时会疼？“
老禅师正在蒲团上打坐，面前供着半盏冷茶。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描出九宫格。“伸手。“他忽然说。
小沙弥茫然伸手，接住师父弹来的茶梗。陈年普洱的香气在掌心萦绕，茶梗弯成新月形状。
“疼的是执念，不是真心。“老禅师吹熄烛火，“真心如月，圆缺不改其辉。“
更深露重，小沙弥抱膝坐在山门石阶上。北斗七星倒悬在放生池中，池面漂着零星的银杏叶，像散落的金箔经文。他忽然想起那个总来寺里求姻缘签的姑娘，她的红丝带还系在东厢房檐角，被雨水洗得发白。
“在看什么？“老禅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醒了石灯笼里的流萤。
“看星子落在叶上。“小沙弥指着池面，“像不像眼泪滴在旧帕？“
竹杖点地声混着秋风：“且细看。“
池中忽然跃起一尾红鲤，搅碎星月倒影。万千光点随波流转，银杏叶在漩涡中沉浮，最终停在一处新形成的涟漪中心。
“星落处，可是叶归处？“老禅师拂去僧袍上的夜露，“抑或叶本在星河里？“
晨钟破晓时，扫帚声再度响起。小沙弥发现昨夜风雨打落的银杏叶，竟在石阶上拼出个“卍“字。竹帚扫过第三遍时，那个佛印忽然随风散开，叶片旋转着升空，在朝阳里化作金蝶。
老禅师立在银杏树下，手中捻着串星月菩提：“可还记得昨日问题？“
小沙弥望着漫天金叶：“不问风是否记得叶，且看新芽几时生。“
竹杖敲击树干的闷响惊落最后几片叶子。老禅师笑着指向西墙，经冬的忍冬藤正在砖缝里抽出新绿，嫩芽上还沾着隔世的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