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台阶上落着几片黄叶，小沙弥慧觉攥着扫帚站在禅院门口，望着远处山道上几个指指点点的香客，眉头拧成了麻绳。廊檐下的铜铃被秋风撞出清脆声响，惊得他慌忙低头扫地，帚尖却在地面划出歪斜的痕迹。
“慧觉，茶汤要凉了。“
老禅师明空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惊得少年手一抖，扫帚“啪嗒“倒在青石板上。穿过缀满葫芦的藤架时，他听见廊下几个居士正低声议论：“听说明空禅师最近总让弟子们闭门诵经，怕不是怕了山下的流言...“
茶室飘着新焙的龙井香，慧觉跪坐在蒲团上，看着白瓷盏里舒展的茶叶载沉载浮。“师父，山下人说我们像缩头乌龟。“他终于憋不住开口，喉结上下滚动，“昨日给王员外家送经卷，他家仆役都在笑...“
老禅师用竹夹将炭火拨得旺了些，火盆里爆出几粒火星。“你且看这茶烟。“他抬手引着袅袅白雾，“若是急着向四方散去，片刻就消散了。若是顺着壶嘴缓缓升腾...“话音未落，一缕青烟正巧穿过窗棂投下的光柱，在秋阳里凝成剔透的玉带。
“可是师父，上次法会他们都说您讲经太晦涩...“慧觉攥紧了衣角，“张秀才还说咱们寺院连个像样的佛像都没有...“
明空忽然起身推开木窗，满山苍松挟着松涛声涌入禅房。他指着崖边一株斜生的古松：“三年前雷火劈断它半边枝干，多少香客说这树活不过冬。你且细看断口处——“
少年探身望去，焦黑的断面里竟绽出新绿，细小的松针正在秋阳下舒展。“它可曾在意过樵夫评说？“老禅师指尖轻叩窗棂，“倒是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可曾有一人冒雨为它包扎伤口？“
暮鼓响起时，慧觉抱着一摞经卷穿过庭院。枫叶红得正好，却听见扫地的师兄在叹气：“刘财主说咱们种的菊花太素净，要捐些洛阳牡丹...“少年望着自己扫了半日的石阶，忽然觉得竹帚重逾千斤。
三日后晨课时，明空将众弟子引至后山竹林。晨露未晞，三十七根湘妃竹在雾中若隐若现。“每人选一竿竹子。“老禅师抚着紫竹杖，“用你们认为最美的方式呈现。“
慧觉蹲在竹丛间犯了难。见师兄们或刻经文或系红绸，他咬牙折下几枝翠竹，笨拙地编成个歪扭的竹篮。日上三竿时，林间挂满雕着莲花的竹筒、坠着银铃的竹帘，唯独他的竹篮灰扑扑蜷在角落。
“现在刮东风。“明空忽然扬手。竹海霎时翻涌，刻满经文的竹筒相互撞击如擂战鼓，系着彩绸的细竹折腰欲断。唯有那不起眼的竹篮，随着风势在青石上轻轻打转，接住几片飘落的竹叶。
老禅师拾起竹篮递给满脸通红的弟子：“取悦西风，便惧东风。你编篮时，可曾想过要它载些什么？“慧觉怔怔望着篮中蜷曲的新叶，突然想起自己幼时总爱把野果装进竹篓喂山雀。
霜降那日，山下来了个锦衣公子，说要在寺前立块功德碑。明空正在给病竹培土，头也不抬地摆手：“施主不妨把碑石立在心田。“那人拂袖而去时，慧觉正巧抱着晒经的竹匾过来。
“师父，若是收了功德碑，香火会更旺...“
“当年达摩面壁九年，可曾立过功德碑？“老禅师抖落锄头上的湿泥，“你看这病竹，弯着腰是为了把月光让给新笋。“
最冷的那个雪夜，慧觉值更时发现经堂有火光。冲进去才见是明空在烧东西，火盆里躺着几卷装裱华贵的经书。“这是...“他认出是某位高官赠送的礼物。
“金粉写就的《心经》，不如小沙弥用木炭在石板抄的透彻。“老禅师将最后半卷投入火中，“当年六祖舂米八月，可有人赞他臼声清越？“
春分时，慧觉独自在后山采茶。新发的龙井嫩芽沾着露水，他忽然听见林间有人声：“这野茶树有什么看头？““你不知，明空老和尚就爱这些不入流的...“少年下意识攥紧竹篓，却见两只山雀正落在茶树梢头，歪着脑袋啄食新芽。
茶室里，明空正在给新制的茶罐题字。见弟子进来，笑着推过砚台：“今日这'松风'二字，你来写。“慧觉提笔的手有些抖，墨迹在宣纸上游移不定。
“当年怀素写穿芭蕉叶，可问过别人字迹美丑？“老禅师往火盆添了块松柴，“你听这柴裂之声，有人说是杂音，有人听出梵唱，于木柴又何干？“
谷雨那日，慧觉奉师命下山化缘。归来时僧衣沾满泥浆，怀里却护着个油纸包。禅房里，他小心翼翼展开三层油纸，露出株被马车碾过的野兰。
“人人都绕开这残花，可弟子看见它根须未断...“少年话音未落，老禅师已取来陶盆。三个月后，当那株兰草抽出新茎时，山下来了个画师，说要把这“病兰“绘入画中。
明空正在给廊下的葫芦浇水，闻言笑道：“它开花是为引蜂蝶，还是悦山风？“转头见慧觉在扫满地的花瓣，又添了句：“扫得再勤，也拦不住东风。不如留着，蚂蚁正好搬去垫窝。“
蝉鸣最盛的午后，慧觉在藏经阁整理典籍时，发现本褪色的笔记。泛黄的纸上写着：“丙申年四月初八，王居士嫌老衲禅杖太旧，赠金丝楠木杖。夜观北斗，仍用旧枣木杖，顺手。“页脚还画着个笑脸，墨迹已晕开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