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燃发生后,陈家彻底沦为一片火海。
私兵、壮仆,女眷、家属——
里面还活着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往外逃。
虽然火势凶猛,但院墙也被炸塌,为他们提供了求生的空间。
但在弓箭手的威慑下,这些陈家人跑出一段距离后,便停在原地。
有武器的那些,望见步兵部曲手中的燃烧瓶,都无心再战,纷纷扔掉武器投降。
黄举天将捆缚俘虏的任务安排下去,凝重地望着爆炸方位,心道:
‘挨着院墙的谷仓……应是陈延雷布设的陷阱,事先存放了易燃物品,打算诈降之后将我骗入。’
很快,他又摇了摇头。
倘若只是普通的易燃物,还不至于形成如此猛烈的爆炸。
考虑到那是个谷仓,可能还存有碾碎成粉末的粮食。
例如面粉。
在受限空间与空气混合,一旦遇到明火,便可能引发粉尘爆炸。
火势仍在蔓延。
部曲们正用麻绳捆住俘虏手腕,连成一串。
忽然有人喊道:
“墙根下还有人!”
两名部曲从炸塌的墙砖里,拖出个血人。
半截身子在泥地上蹭出暗红痕迹。
只见陈延雷腰部以下完全消失,断裂处参差不齐的骨茬刺破皮肉,伤口不断渗着血水。
当部曲用刀鞘,戳动陈延雷糊满血痂的眼睑时;
他的喉管突然发出粗喘声,舌头伸出嘴外,像狗似的呼吸。
“还吊着口气。”
黄举天蹲下身,看着那张半边焦糊半边完好的脸——
陈延雷张开的右眼,眼球剧烈颤动。
“黄……黄巢……是你赢……了。”
看着陈延雷残破的身躯,黄举天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
他原本的计划是,除掉陈家大翁与陈延风后,顺势接管陈家,掌控其势力与资源。
如今,陈家宅邸化为火海,陈延风仍然在逃,盐工冲击州府的事情尚待收尾。
事态的发展远超他的预料。
他不禁感慨,天下英杰何其多,即便是琼州澄迈这样偏远之地,也有像样的人物惊现。
‘从今往后,我万不能因为自己是穿越者,便小觑任何人。’
黄举天将身边部曲挥退,而后缓缓开口:
“陈延雷,你很聪明。
“可惜的是,今日葬身火海的,只会是你。”
即便半个时辰前,陈延雷交出陈延风的人头,黄举天也绝不可能在己方兵力不占优势的前提下,进入敌人的大本营;
而是会让陈家所有人来到墙外,按族谱现场清点。
陈延雷的喉咙里吐出血沫,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没来之前……陈家何其无辜……为什么……”
“无辜?”
黄举天眼中闪过几分寒意:
“陈家强征百姓为盐户,将他们变成私奴,在脸上烙下‘陈’字时,可曾问过无不无辜?
“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的妇孺又何其无辜?”
陈延雷似乎想要反驳,却只能吐出更多的血沫。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私利?”
黄举天站起身,语气冰冷:
“我要毁掉的,是陈家强加在黎民身上的枷锁。
“陈家覆灭,不过是你们咎由自取!”
陈延雷张开血口,惨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中流下两行泪。
黄举天没有折磨将死之人的癖好。
不如说,正是因为陈延雷将死,黄举天才比平时多露出几分真实。
“你是我起义路上的第一个敌人。”
借着远处木质建筑燃烧的炸裂声,黄举天低举长枪:
“若有遗言,我可听你说完。”
陈延雷听见“起义”二字,闭上了那只完好的右眼:
“怪不得……怪不得……可我没有遗言……没有……”
“对陈延风也没有么?”
黄举天确有几分好奇。
陈延雷为何会把那个蠢货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比家族还重。
听到这个问题,陈延雷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片段,舌尖仿佛尝到了蜂蜜的甜味。
他真想把兄弟俩的故事,完完整整地从头讲一遍。
可最终,所剩无几的生命,只够他说出:
“只有大哥对我好。”
“所以你想让他活下去。”
黄举天将长枪从陈延雷眉心挪开,轻声问:
“告诉我,陈大哥往何处逃了?崖州北,还是万安州?”
“……是振州……我让他到振州坐船……去安南……”
“还有么?”
“你已经赢了……能不能……放过他?”
“我会一直派人追杀。”
“哦……那好吧……祝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陈延雷死了。
黄举天收起长枪,转身望向远处燃烧的陈家宅邸。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冷峻的阴影。
他挥了挥手,示意部曲们清理战场,随后迈步走向队列。
俘虏们被麻绳捆住手腕,连成一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女眷们低声啜泣,私兵和壮仆则低着头,不敢与黄举天对视。
黄举天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几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义父,这些人如何处置?”
黄举天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妇孺和未参与抵抗的仆从,明日放他们离开。
“参与作战的私兵与壮仆,押回县衙由先生审问,按律处置。
“如有姓陈的稚子,一律带走,更名改姓,交由黄成疯洗脑。”
部曲领命而去,俘虏中顿时响起或高或低的求情声。
“义父,陈延雷的尸体如何处理?”
另一名部曲问道。
“找个地方埋了。”
黄举天淡淡道:
“不必立碑。”
部曲点头应下,随即招呼几人上前,将陈延雷的残躯抬走。
黄举天转身走向残破的院墙,在五十步外停下脚步。
此时,火光已渐渐减弱。
浓烟依旧升腾,却被高空的夜色吞没,化作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凝视着废墟,心中盘算着战后事宜。
‘陈家虽毁,但钱币之类的金属财物应能保留,还有土地之类的不动产。’
他决定留出少部分财物,给陈家老弱妇孺维生,余下的则需仔细分配。
‘陈家覆灭之事,只能以公家名义定案。’
因此,战后的缴获除开预留给澄迈县的部分,还需兼顾“同级管理”与“向上管理”,确保参与者各得其份——
‘王弘业、项校尉、郑家、我。’
黄举天重重地叹了口气。
‘眼下形势,王弘业是最不好打发的。’
尽管还未收到琼山县的消息,但他并不认为,近千盐工临时聚众就能轻易拿下府城。
更何况,项校尉已早早带着崖州州兵赶去支援。
王弘业只需守城不出,天亮之后便可合两州兵力,迫使盐工们返回儋州盐场。
只要府城未破,王弘业不仅不会暴力镇压,大概率还会将民乱的消息,向广州节度使府隐瞒下来。
‘此人的核心诉求,是借治瘴大功调离海岛。’
而“盐工作乱”只会在中枢诸君案上,为这份功劳蒙上阴影。
所以,王弘业事后顶多杀几个带头的盐工;
留下的烂摊子,则交给继任者头疼去。
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不会有怨气。
试想一下:
高高在上的一州刺史,尊贵的太原王氏,事后得知,自己险些被一介乡土豪绅玩弄于掌心……
陈家的覆灭固然能平息部分怒火,但陈家的财物才是能带着北上,去长安赴任的高级慰问品。
‘给王弘业多分钱,给项校尉拿些地……剩下的,得看郑家态度。’
黄举天要考虑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陈延雷虽死,陈延风仍在逃。
崖州?
振州?
安南?
‘陈延雷死前说的,会是实话么?’
无论陈延风想逃到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传令下去。”
黄举天对身旁的义子说道:
“派人前往振州,通知郑家人严查过往船只。
“陈延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部曲们依令行事,匆匆赶往土坡——
马匹已被骑兵悉数骑走,他们只得借驴代步。
此时,黄举天身边仅剩三十余名义子。
众人席地而坐,一边等待火势熄灭,一边等候骑兵复命。
夜晚纵马追击本就是险事。
被追赶者若点亮火把,便会成为显眼目标;
若不点火把,则极易摔入沟壑或撞上树木,遭受更重的伤害。
再加上黄举天严令义子们,骑马追逐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此事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果然,后半夜时分,骑兵陆续返回复命。
除成亮射杀一人外,陈家那边还有三名未点火把的骑手,因坠马而亡。
——死者中并无陈延风。
对于另外四名敌人逃脱的情况,负责追击的几名部曲纷纷跪地,请求义父降罪。
黄举天却并未责怪他们。
陈家的马匹养精蓄锐多时,而己方的马匹从城内奔波至此,多少有些消耗。
更何况,他绝不愿见到精心培养的义子,因黑夜疾驰而摔死沟中——
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能做的我都做了,陈延风是死是活,便看天意吧。’
黄举天心中暗想。
客观而言,此人头脑愚钝,远不及陈延雷;
即便活着,对黄举天的威胁也有限。
黎明将至。
天际响起闷雷。
紧接着,八月的暴雨倾盆而下。
陈家宅邸的大火,在雨水中迅速熄灭。
而数十里外,一位淋雨者胸腔内的怒火,却愈发高涨。
“恨!”
“好恨!”
“心好恨!”
仇恨的分量过于沉重,几乎要将陈延风压垮。
首恨罪魁祸首——
黄巢。
佯装显赫,欺骗陈家在先;
高举屠刀,破家灭门在后;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二恨亲弟陈延雷。
倘若三日前他能把话挑明,让自己去向林大娘子求援,而不是借口处理盐货纠纷,自己怎会一时兴起买卖幼女之心,归家自投罗网?
分明是弟弟不信他能守口如瓶,参与谋事!
更可恨的是,弟弟还亲手杀了最爱自己的祖父……
说什么为了陈家,为了他?
“骗子!”
陈延风咬牙切齿:
“真为了我好,就该跟我一起逃,何必再管家中那帮人!”
三恨自己。
办事无能,玩心深重,遇事不决,性子软弱,又贪恋长辈的宠爱,固守嫡长子的身份不肯放权。
若是早两年,他能主动以弟弟马首是瞻,陈家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此刻,陈延风紧握缰绳,双腿不停地踢在马腹上。
前路一片黑暗,他仍如白日般疾驰。
纵使灌木从脸上擦过,马腿踩入泥坑,他也不肯降速,只将这段逃亡之路,当成某种上天布下的试炼——
若他陈延风今夜落马,说明“天要亡我”,只能死后化作厉鬼,再向黄巢索命;
若他陈延风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则说明天意在他;
他必能吸取教训,卧薪尝胆,来日报仇雪恨,将那些北方佬挫骨扬灰!
终于——
天亮了。
虽然陈延风面上、脖颈处,全是刮擦的血痕。
但他没有摔下马。
他还活着。
陈延风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与释然。
这便是不容置疑的天命!
他放慢马速,发现自己已进入万安州地界,两旁是连绵不绝的槟榔林。
槟榔树高大挺拔,枝叶繁茂,树冠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
陈延风正打量着四周,忽然看见路边坐着一对母子——也可能是祖母与孙儿。
老妇衣衫简朴,身旁放着一篓刚采下的槟榔,正用粗糙的手捧着饭碗,给那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喂饭。
劳顿一夜的陈延风,看得肚子咕咕作响;
便翻身下马,口气生硬地索要水和食物。
头发花白的老妇低下头,恭敬地将水和食物递了过去。
陈延风坐到对面一棵槟榔树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一面吃,一面注意到,那小孩时不时转头看他,与老妇低声交谈,似乎对他颇为好奇。
陈延风皱了皱眉,觉得那小孩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思索间,那老妇忽然站起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缓缓向他走来。
陈延风以为她是来讨要赏赐,便不耐烦地抬手往夹袋里摸索。
谁知,老妇的声音轻柔,却带满满的寒意。
“可是你伤我儿,害他去掉半条命?”
春秀露出手中的削皮刀,划过陈延风的喉管。
陈延风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春秀退后半步,冷冷地看着陈延风抽搐的身体,直到彻底不动。
晨光透过槟榔林的枝叶洒下,照在陈延风死不瞑目的脸上。
他的眼中仍残留着不甘与惊愕;
显然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文崽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低声问道:
“阿娘,要把他跟阿爷埋在一块吗?”
春秀摸了摸儿子的头:
“不用,他没你阿爷坏,扔路边就行。”
很快,春秀在尸体的衣物中,搜出一封油纸包裹的信件。
速看之后,她抱起文崽,轻声道:
“今日不去主家了。我们回澄迈,有要事禀报黄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