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赈灾事宜,黄举天与陈延风发生了些许龃龉。
起初,黄举天依靠狐假虎威与“画大饼”,成功说服当地两家豪族,携手与他展开合作。
先是在收到陈家交付的两百贯后,黄举天即刻派遣广州府的十几名官差,奔赴琼州、振州等地采购草药。
随后,又设立了“慰劳津贴”,旨在激励那些在治瘴宣传方面,表现优异的衙役。
至于大批量编织蚊帐的材料——
上月离开节度使府时,卢钧便大力支持,提供了布匹、铁钩等物资;
再加上本地丰富的蕉麻、椰壳等天然材料,蚊帐的产能每日都在攀升。
到了八月初,黄举天再度巡视澄迈县城时;
透过门窗,几乎看到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蚊帐。
家境优渥的,不仅在屋顶悬挂蚊帐,夜间还会点燃艾草等中草药驱蚊;
而条件稍差的,便将床安置在屋角,撑起三角形的蚊帐边,以容纳一大家人。
可惜好景不长。
黄举天刚在百姓中混了个脸熟,上任后的第二场台风便不期而至。
尽管没有现代的天气预报,但土生土长的琼州岛百姓,早已掌握了一套通过观察天象来预测天气的本领。
加之,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虽然台风的肆虐,让本就贫困的澄迈愈发雪上加霜,但民间并未因此陷入绝望。
相反,由于黄举天与李景让的积极赈灾,百姓们重建家园比以往更加热情。
连平日里对衙役避之不及的澄迈老人,也会主动为忙碌了一整天的衙役,递上一碗清凉的椰子水——
郑翊那副捧着碗,当场惊呆的模样,则被曾经的赌坊常客们,传得绘声绘色。
总之,台风过境后的澄迈,大家都很满意。
除了陈延风。
他自幼在崖州长大。
舍城县、澄迈县、文昌县、临高县——
哪一处不是他的地盘?
四个县的百姓,又有谁不吃陈家卖的盐?
可奇怪的是,百姓每次见到他,总是躲躲闪闪,面上看着很恭敬,肚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坏水。
陈延风倒也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与岛上其他家的官僚子弟交流后,发现大家面对的百姓皆是如此。
“对待这些刁民可不能太过宽厚,就得严管。”
陈延风常常这般想。
所以,他增设了诸多合理的法条——
比如百姓夜行需持陈家令牌,否则便以意图不轨论处;
市集交易时间稍有偏差,货物就会被没收等等。
甚至有一次,几个孩童在街边嬉戏打闹,不慎碰倒了一个货摊。
陈延风得知此事后,立即将这几个孩子的阿耶全部抓了起来,以“侵巷街阡陌”的律条严加拷打,并处以罚金。
在他陈县尉的“英明”治理下,莫说琼州,即便放眼整个岭南——
抛开陈家的赌坊生意不谈,澄迈县治安算得上一等一的好。
可这一切,在黄巢这个狂生到来后戛然而止。
口口声声说要一起治瘴立功,却将他派去山里与里撩人打交道。
简直笑话!
里撩人要是都信卫生这套东西了,还能叫里撩人吗?
改叫新汉民还差不多。
等陈延风好不容易带着满头蚊子包,回到城中;
却发现黄巢连问都没问一声,就将他这些年立的规矩全部废除了。
“他怎么敢?”
陈延风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解释是:
黄巢年轻气盛,不懂得如何为官。
等他被那群刁民欺负几次,自然会灰头土脸,来请教自己这个前辈。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坐在廨署里,煮好荔枝酒,静候黄巢上门求助。
可等啊等,他没等到黄巢的求助,却等来了官民其乐融融的景象。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
某个相好的告诉他,那帮刁民甚至准备为黄巢立生祠!
“不能再等了!”
陈延风怒火中烧,抓起酒杯大步走出廨署,只想将这酒水泼在那张俊脸上,好让他清醒清醒——
澄迈县,可不是一个外来人能随意摆弄的地方!
然而,他刚转过一个弯,便迎面撞上了黄巢。
黄巢正与几个入内办事的百姓谈笑风生,见他端着酒杯急匆匆走来,便笑着拱手道:
“陈县尉要去何处?手里这酒,莫非是要请我共饮?”
陈延风一时语塞。
待几个百姓趁此时机告辞走后,他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冷道:
“黄县丞闲情逸致,可曾想过县衙里的公务堆积如山?”
黄巢不以为忤,依旧笑道:
“公务繁杂,然民心甚重。百姓安乐,才是为官之本。”
陈延风冷哼一声。
正欲反驳,却见黄巢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酒,仰头饮尽,随后笑道:
“陈兄果然懂得享受。这荔枝酒清甜爽口,正适合解暑。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边喝边聊?”
陈延风皱了皱眉,勉强道:
“黄县丞倒是豪爽,只是这酒……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黄巢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兄莫跟举天见外,你我同僚,共饮一杯又何妨?
“况且,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需向官场前辈请教。
“陈兄在这澄迈多年,深得民心,我正想听听你的高见。”
陈延风被黄巢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愣神。
半炷香前,他还以为黄巢是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却没想到真实的他竟如此谦逊。
虽然示好得有些迟,但此人到底有背景,在他陈县尉跟前稍微摆点架子,也不是不能原谅。
于是,陈延风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
“黄县丞言重了。
“我不过是尽本分而已。倒是你,一来就废了我多年的规矩,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黄举天嘴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旋即凑近陈延风,低声说道:
“陈兄,实不相瞒,我这般急切,也是有苦衷的。
“在这偏远之地,若不快速做出些成绩,等来年回到长安,如何谋个更大的前程?
“不过你放心,此事做成,节度使与杜尚……,都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陈兄就当无事发生。”
杜尚?
中枢有名叫杜尚的大官吗?
陈延风回忆了几遍近两年的邸报,心中猛地一震:
‘不是杜尚,是杜尚书!吏部尚书杜悰?’
顿时,陈延风脸上堆满了笑,亲昵地伸出手,语气中带着几分热络:
“这话说的……年前,你在澄迈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什么需要我陈家帮忙的,尽管开口。”
黄举天面上依旧热情,和陈延风称兄道弟好一会儿,给足面子后才把人送回廨署。
‘幸好把他弟弟支去了临高……假设陈延雷在此,怎能由我几句空话摆布。’
黄举天摇头,移步前往县衙西院。
清晨的细雨刚停,正午的烈日便高悬天际。
仵作房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混杂着闷热的空气,让人几近窒息。
一老一少两名仵作弓着背,正眉头紧锁,在一具刚送来的尸体上摆弄。
这时,身着绿色官服的黄县丞推门而入,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近日死者,死因可否明晰?”
老仵作连忙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事先排演好的震惊,眼眶泛红,激动地拱手道:
“县丞呐!过去一月因瘴气而亡者,竟少了三成!
“自县丞到任,便亲率百姓制蚊帐、清积水,断绝瘴气之源。
“往年八月,县城内外哭声不绝,如今因瘴气去世的人少了这么多,全是县丞的功劳,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说着,老仵作在年轻仵作大腿上掐了一下。
后者恍然大悟,忙不迭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要不是黄县丞,我们还在这儿摸不着头脑呢。”
黄举天神色从容,目光扫向墙边悬挂的《亡者录验簿》。
那是他到任后发明的,以固定格式的表格登记死者死因、身份、时间等信息,便于总结归纳。
他缓声道:
“本官问的不是这个。”
老仵作闻言,神色忧虑:
“前几日台风过境,虽说城内伤亡不多,但附近有个村落避难不及时,已经……
“如今尸体堆积如山,停放的屋子都快塞不下了,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黄举天神色一凛:
“当务之急是妥善安置尸体,以免疫病滋生。
“先将尸体分类,区分因灾和因病而亡;
“再寻城外空旷之地,搭建简易尸棚,做好标记,便于后续辨认。”
老仵作点头称是:
“县丞所言极是,只是人手不足。”
黄举天沉思片刻,果断道:
“我即刻调配衙役协助,务必尽——”
话未说完,他忽然眉头一皱,侧耳倾听:
“外面什么声音?”
片刻后,那年轻仵作叫道:
“好像是有小孩在大门外哭!”
黄举天当即抬步往外走。
还未到门口,便远远听见了陈延风的叫骂,语气里满是不耐:
“县衙重地,你一乳臭未干的娃娃跑来做什么?赶紧滚!”
“黄县丞,救救阿娘……”一个稚嫩的声音哀求道。
“我县丞兄弟整日忙大事,心系民生,你怎么好意思来麻烦他?”
“阿娘也是民,找你县丞兄弟救救她好不好?她被瘴魔欺负了,马上就要不行了!”
“那你该去找你阿耶,买棺材啊?买不起就去舍城县讨饭。”
陈延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我不要!文崽不要娘死!”
“杂毛子,松手!松手听得见吗?本官今天的好心情全被你糟蹋了!”
陈延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夹杂着怒气。
“啊——”
一声惨叫传来。
待黄举天赶到门口时,只见陈延风猛地蹬开一团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不受控制地滚下县衙半高的台阶,“噗通”一声,摔进满是积水的泥坑里。
污水四溅,小孩挣扎着爬起来,脸上糊满了泥和泪,却紧咬着嘴唇,硬是不肯哭出声。
陈延风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穷山恶水出刁民,连个小孩都这般顽劣。嗯?县丞兄弟,你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
黄举天三步并作两步,大腿高抬,狠狠踹在陈延风的胸口。
陈延风猝不及防,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撑起身子。
“黄……巢……你……”
陈延风面容扭曲,嘴角溢血,吐出一口带着两颗牙齿的血沫,模样狼狈至极。
黄举天站在台阶上,目光冷冽如刀,嗓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狗东西。”
他分明很想再多演几天,让摊牌那日来的不必太快。
奈何有些畜牲,上赶着不当人子。
‘我养气的功夫还得多练练。’
黄举天憎恶地收回目光,走下台阶,将瑟瑟发抖的孩子抱起,面上换成温和的笑意:
“孩子,叫什么?”
“文崽。”
小孩抽抽噎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黄县丞,我叫文崽,阿娘得了瘴病,求求您救救她,她难受得厉害……”
“别怕,黄县丞陪你一起过去。”
这时,李老仆听到外面的嘈杂声,赶忙出来查看;
但见那陈县尉嘴角溢血,一脸怨毒地躺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黄举天,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明公前日才从广州回来,今早便去了州府……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老仆还在踌躇,黄举天已然把目光转了过来。
“李叔,你来得正好。麻烦去我卧房,打开衣柜,从右数第二格把那个铁箱子取来。
“就是那个画着医字符号的——南下路上,我为先生用过。”
交代完毕,黄举天便随文崽所指,朝县城最偏僻的街巷走去。
途中撞见郑翊等衙役,也纷纷跟了上来。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文崽家。
黄举天俯身看着病榻上的妇人,轻声问道:
“这老妇……你娘叫什么名字?”
“阿娘叫春秀。”
“她像这样不舒服有多久了?”
黄举天一边耐心询问病情,一边为春秀诊断。
‘疟疾……且已病入膏肓。’
旁边,郑翊留意着黄举天的神色变化。
担心他若治不好这妇人,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声誉毁于一旦;
赶忙凑到黄举天耳边,压低声音道:
“县丞,如此妇这般重疾的病人,每日都有。
“岛上本就疫病横行,您就是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救得过来呢……
“最好对外宣称,此妇是因风热之症离世,以保全声名。”
黄举天却只抓住郑翊话里的前半段,问道:
“有多少?”
“啊?”
“感染瘴气的重症者,还有多少?”
“这,怎么着也该有十余人吧。有县丞在此,今年的病患数量相较于往年,已经不算多了……”
郑翊后面说了些什么,黄举天无心再听。
‘是我疏忽了。’
防疫工作做得再细致,也不可能彻底灭绝瘴气。
如果想要在海南真正发展壮大,就必须彻底根除这可怕的疟疾;
‘否则,人口与移民,将成举事的最大瓶颈。’
黄举天心中渐渐清晰。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赌上我微生物与生化药学的学历……在公元八四一年的海南岛,制取青蒿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