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郡,江都县。
作为淮南道的核心,这里汇聚着各郡的属吏,在这里互通有无,颇有点驻省办的味道。不过在秋收之前,这里却罕见地汇聚了各郡太守。
除了因为此前牵连甚广,惹得淮南动荡的调兵事宜,还有一点——自去年年底上任,任期内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淮南的淮南节度使李倓要回来了。
各郡太守对李倓看法不同,褒贬不一,尤其是因为出兵更是出了两起火龙烧仓的无头案,也因此,此时的广陵郡和天气一样躁动的是人心。
原本一直很支持的建宁王的淮南采访使李成式虽仍支持了崔祐甫继续领军出城,但却也隐隐透露出不满之意——
“不怪李观察不满意……”江都城内,正有几人在酒肆中饮酒,在他们的身旁,摆放着好几块散发着凉气的冰块,让他们在炎热的夏季能够在清凉之下姿态悠然。
其中一人侃侃而谈:“须知建宁王初至淮南道时,还曾在李观察处表露忧虑百姓之状,但现在,各郡效仿团结兵故事所练之兵刚刚成型,就被一纸公文调去了河南。这可是五万余青壮,而为了向他们供给粮草,就算有河运相助,也得一两万丁男,偏偏下个月就是秋收之时了。”
说到此处,此人露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我忝为一县县尉,却只能目视着县中贫寒之家的顶梁柱被迫离开,秋收之后,不知有多少粮食要烂在地里了。”
在此人斜对面坐着的一人二十左右年纪,着一身锦缎,腰佩玉带,自带一股英武之气,一看就出身不俗。
不过他一开口,言语倒是谦逊:“在下初来广陵,不知内情,敢问文房兄,在下听说建宁王离开时所要调动的所谓团结兵应当是自富户强丁之家中擢选吧,贫寒之家就算要服徭役帮着转运粮草,应也不至于错过整个秋收吧?”
不等字文房的刘长卿开口解释,在场的另一人,名叫独孤及的就已经开口了:“义博说的不错,节帅离开时的确有此意。但这天下事,若能一言以定之,便不会有如今的纷乱了。”
“义博出身富贵,昔日侍从在上皇身边,想来并不知这乡村吏治……说是从富户强丁中擢选,可但凡称得上富户强丁的,有几家没点关系?那些负责征调的里正村头真敢得罪?所以到最后也只敢驱使村中的贫寒户罢了。”
若是换作两年前,有人敢在韦应物面前用这等说教的口吻说话,那韦应物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掀了桌子。
想他十五岁入宫,未久便得圣人看重,引为圣人亲卫,人称三卫郎。圣人出行,皆侍奉左右。
可自安禄山作乱以来,圣人入蜀,又成了太上皇,一切就都变了。韦应物发现以前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成了空中楼阁。
他拱手向独孤及请教道:“受教了!可在下还有不解,至之兄既然知道这些,又入了淮南节度府,缘何不向建宁王道明利害呢?”
独孤及和刘长卿都近三十年纪,比韦应物大了一旬左右,这一回又轮到刘长卿替独孤及作答了。
“你却不知,至之的节度府从事说是举荐征辟,但实则是花钱买来的……”刘长卿将李倓为了筹集军费所做的举措告知了韦应物。说完,还不忘随口取笑说,“如此的来的从事,自然不能指望建宁王听从至之之言。”
韦应物思索之后答道:“事急从权,倒也算不得什么。”
独孤及也不忘解释道:“此前族中为避乱方才从洛阳迁至广陵,恰逢建宁王至此,却是借着建宁王的威名在江都站稳了脚跟。至于不得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说是情理之中,但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怀才不遇的愤懑……韦应物虽年轻,可他到底是曾在李隆基身边行走的人物,对俗事缺乏了解,但对人心却很有把控。
不过韦应物只是点了点头,他是带着隐藏的使命来的,并不在此事上纠结,而是转头又请教起了义阳县尉刘长卿:“听说义阳粮仓失火,文房兄可知道内情?”
义阳既是郡名,也是县名。而义阳县作为郡治,粮仓当然也在此县。
刘长卿喝了一口冰镇的美酒,冰凉的酒水入喉,他仿佛也陷入了思考之中,可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火龙烧仓时,我正领命在外,预防有人逃避征募。对于内里详情,我不敢妄言。”
如此说,那便说明刘长卿心中是有怀疑的——韦应物心中亦有了判断。
他旋即举起了酒杯,问道:“却不知建宁王回到广陵之后,面对着这汹汹官吏百姓之意,又会如何应对?”
刘长卿摇了摇头,旋即看向独孤及:“算算时间,应该要到了吧?”
独孤及一杯苦酒入喉,方才说:“莫要看我,我虽入了节度府,但节度府对于我等的要求只是别仗势欺人即可,对于节帅的行踪,我这个府内从事还未必有你这个来广陵公干的县尉清楚。”
“且我这个部属,却连主官都没来得及见一面呢!”
韦应物暗笑,独孤及这句话中的酸气干脆是装都不装了。
不过说起来,建宁王这用完人就丢的架势,倒和他眼中的某人十分相像。
自长安沦陷后他就失去了官职,并立下读书的决心,如非那人有事相召,他也是被丢下的那个。
真不愧是一脉相承呢!韦应物暗自腹诽。
恰在此时,忽有一小吏模样的急匆匆地寻来,找上了独孤及,口中慌忙道:“独孤郎君了,终于找到君了,快别饮酒了,节帅很快就要抵达广陵,君快去府中准备拜见吧!”
独孤及轻咳了一声,想到自己方才的言论,却不愿在友人面前前后不一,当即道:“府中如何缺了我这么一个俗人?”
但那小吏却不懂独孤及的想法,兀自强调道:“这是面见节帅的大好机会,郎君能否自荐,就看这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