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心中琢磨别的事,也不耽误与村中几位主事人说话。
等坞堡图纸的几个疑问商议完毕,接下来,村中这些主事人就要聊一聊材料和村内施工建设的安排,不过这里面涉及的部分内容,比如仓库和地窖的改建,不能让温故这个外人知晓。
温家兄弟两个都是要离开的,妥妥的外人。
几位村老说话比较直,以免得罪这位读书人,村长打算先出声,请温故回去。
却听温故说道:“其实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我思量许久,决定还是问一问。”
村长赶人的话到嘴边顿住,说:“什么事?”
温故面露忧色:“先贤有云,‘人之血气精神者,所以奉生而周于性命者也’。这是说,人活着,要有血气,还要有精神。我观村里现在大家……似是有些萎靡不振。”
说到这个,村里几位主事人也发愁,不急着把温故赶出门了。
温故说的这问题,他们能不知道吗?
虽然没读过圣贤书,但他们有自己的经验见识。
人要是没了精神气儿,就容易虚弱,容易得病。
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不需要懂医术药理,只要看看对方的精神状态,就能知道对方身体大致如何。
村里现在的人数,相比而言,还算是较多的,但如今大家的精神状态,即便温故把图纸画好,即便季节变化时机已到,大家有力气建坞堡吗?
搬石头扛木材,搬得了扛得动吗?
做一天工就得垮掉!
如今身体远比不上以前在地里伺候庄稼的时候了。田地荒废,精神垮塌,除了各家出的巡逻人手,其他村民成天关在家里,提心吊胆想这想那,要么死气沉沉,要么天天吵架。
而他们村即将要开始的,是秋末和整个冬季的筑堡任务!
到时候天气寒冷起来,人更遭罪。
但如今这样的世道,大家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在天冷,在邪物受到低温限制的时候,外出去收集材料物资。
一时间,原本被坞堡激得兴奋的几位主事人,都忍不住唉声叹气。
能咋办呢?
说也说不通,又找不到别的法子。
青一道长做法事能为大家驱邪,但不能持续提神啊!
温故感受着低沉的气氛,缓声道:“不如试着增加一点儿村民们的精神生活?”
一位村老问:“啥叫精神生活?”
温故直白解释:“就是找点乐子。”
“现在这样儿,哪来的乐子。”你这书生说笑呢?
“话本需要吗?”温故问。
屋内顿时一静。
村长看过来,道:“若是以往,肯定是喜欢的,但如今日子过得苦,有用吗?”
“要试过才知道。”
温故也不能确定,但他想试一试,希望能得到几位主事人的支持,于是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试着写个话本,与病疫相关的,既能让大家学到辟邪疫的知识,又能满足大家的精神需求,还能把那股精神气儿提起来,做事情才会有更有力。”
村长听着觉得靠谱,让温故多说说。
温故是这么想的,如今邪疫蔓延,自身防护是首要。成天求神拜佛也没什么用啊,别总惦记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通过话本,给村民普及寄生虫知识,如何在平时生活和做工的时候注意自身防护。
躲家里把水烧开,把食物加热,熬一天是一天?
但柴火和食物总有用完的时候。村里物资按劳分配,谁出力多,分到的东西就多。
村里马上要建设坞堡,肯定要动用更多的人力,不会允许那些人继续躲家里。
村民们多是世代生活在底层,对许多事情缺乏认知,但在这种时候,这个村子能还能幸存下这么多人,显然已经有一定认知,也是听得进劝,有分辨能力的。
人因未知而恐惧,因恐惧而慌手慌脚,到时候更容易出错漏甚至危及性命。
倒不如让大家多学些防疫知识,心里有了盘算,才更有效率。
“我写下之后,可让村里识字的人读给大家听。”温故说道。
屋里几位主事人确实心动。
类似镇上和县城里,那种说书人讲的故事?
如果真能行,他们也想听话本。
村里没啥娱乐,成天圈在这屋前屋后,他们这几个老头子没事儿就从栅栏缝隙,望着前方日渐荒废的田地迎风流泪。
情绪压抑的时候,恨不得直接走山里去,给家人多省些负担。但心中又割舍不下,有些事情,年轻人还真办不周全。
如果一个话本就能解决这么多问题,当然最好了。
不等其他人表态,村长先点头:“那就试试!”
温故微微颔首,又道:“既然是给村里大家看的话本,那当然得符合大家的喜好。”
他得根据本土风俗和口味改编,因地制宜,接一接这里的地气。只要别总是翻来覆去的说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那么,诸位倾向于哪些类型呢?”他问。
这个问题,大家就很有表达意愿了。
世道太平的时候,他们可不挑,才子佳人的那些他们听得起劲,乡野闲话他们也喜欢得很。
但是如今世道变了,什么才子佳人乡野闲话,他们都不耐烦听,就想听那些——
“神仙的,妖精鬼怪的!”
“钟馗圣君伏魔那样!在镇上酒楼听过一次。”
“我爱听神佛降妖!”
……
温故哑然。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他迟疑道:“如今的境况,写这样的话本……大家能接受吗?会不会听了有更大的心理压力?”
众人态度坚定:就要这样的!
这种时候不要跟我说其他,就要听神神鬼鬼!
村长道:“我们不懂啥心理压力,就是想听一听这样的话本。”
“那……好吧。”
只要能达到目的,引导好的卫生习惯和防护意识,神鬼就神鬼吧。
若是执着于跟村民们说“神鬼之言皆是虚妄”,会被围殴的。
了解了需求,温故确定类型:“那就写驱魔逐疫?”
“可!可!可!”
坐边上的几位主事人齐齐点头。
坞堡图快完事了,但要写话本,需要的纸也不少。
村长这次记住了,转身去库房取来一大叠新纸。
虽不是贵人们用的那种顶级书画纸,但这样的纸质,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往日也是难以接触到的。
不过村里平日也没谁使用,如今又关乎村里的“精神生活”,村长也舍得。
“这个话本的事,辛苦你了!”
温故接过纸张,感受着手中略沉的纸质触感,真诚说道:“自当为村里多做考虑。”
嗯,顺便增强一下自己在村民们心中的影响力,如果能把炼丹的那位钓出来,那就更好了。
当然,也不能只盯着那位道长,他得看看村里宅着的那些人,还有没有合适的人才。
村长的孙子,曾经在县城药铺当过学徒的豆苗,一直在边上安静打理药材,只是在温故离开前,他出声提醒:
“我们村户人家没啥学识,温二哥你尽量写得通俗浅白。”
意思就是,别搞太多文绉绉的东西,我们看不懂。
温故回以一礼,表示记住了。
唉,这个药铺学徒还不错,可惜挖不走。
别说村里不会放人,真要用手段把这位挖走,村子基本也离废不远了。
抱着一大叠新纸回去的时候,温故目光再次看向道士所在的屋子。
从这里经过,能闻到药材的气味。村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闭关的道长在炼丹。
时不时还能听到捣药声,也不知道那丹是怎么练的。
朝外一侧的窗户紧闭,看不到屋内情形。
温故收回视线。
小学徒那边不能动,还是得从这儿撬一撬。
接下来的时日,温故将主要精力投入话本。
而空闲时间——
没外人在的时候偷偷举铁。
有外人在的时候一表斯文。
因心中早有谋算,话本写起来也快。
三日后,温故将第一份书稿交给村长。
村长看后非常满意,觉得一份不保险,以防万一,想让孙子豆苗再抄录一遍,自己留份在手里。
豆苗无奈:“爷,你这是为难我,字倒是认得全,但是抄录?我写的字也就只有我能认,要是有抄书的本事,当初就去书铺接活儿了!”
最终温故主动接过了这个任务。
“那我就再抄录一遍,也略作修改。”
还询问他们,初稿里面有哪些地方难懂的,再写一份“惠民版”。
而村长拿着第一份手稿,去找了村里适合说书的人。
至于说书的场地,当然不敢去打扰道长炼丹。挑个离远些的空屋棚,用药草熏一熏,就可以使用了。每天让人把话本说个三五遍,想听的人自己过去。
话本的效果立竿见影。
村里沉闷的气氛又活跃起来,走出门的村民一改之前的精神状态,话也多了。
温故观察着这些村民,可以通过这个机会,更了解村里各户的家庭组成和言行风格。
上次这些人见到温故,是在前几日道长做法事的时候。那时候大家相互防备,不愿言语。
这次热情多了。
温故回以同样热情。
————
不久前做过一场法事,村里各处喷洒药水,气味尚未散去。
新整出来的茅屋里,一大早就坐着好些人。
火盆里的小捆药草先点燃,就着药物烟气,前县城酒楼的账房,现村中账务负责人张二桩,走到前面,坐在高出一截的木椅,开始今天的说书日常。
他已经讲过许多遍了,在家里讲,在这儿还继续讲,一点儿都没厌烦。
如今不用看着话本子,他自己就能流畅讲出来,还能夹带点儿私货,发表一些自己的观点。
他也曾见过酒楼里请的说书先生,即便只能学个两三分,也足够带动村民情绪了。
精神肉眼可见地振奋,面上焕发光彩。
“青一仙长说过,诡邪致疫,这毒虫,就是诡邪根源,为祸人间!”
说的是话本里面写的,天地间的神火,诛杀危害人间的毒虫。
话本里面,情节跌宕起伏,本来快要解决灾危了,本地突降大雨!
“神火功力大减,毒虫却士气大涨,随水流蹿。”
屋里的村民们着急。
“可惜这一场大雨,让它们给跑了!”
“那毒虫逃入水中就捉不到了呀!”
前面的张二桩摇头晃脑:“这毒虫遇水则活,被神火打得重伤,但是一逃入溪水中,快速痊愈,又可以随水流动……唉!”
其他村民也跟着叹,都是满脸愁绪,这可如何是好!
人世间生灵涂炭,他们特别有代入感。
张二桩情绪切换,一振衣袖:“还有机会,可在溪流入河之前截住!”
气氛烘托得,他仿佛回到了曾经那条热闹无比的县城街道,一腔热血,情绪上头。
“毒虫蛰居水中,又沿路在溪流两侧湿润的泥土里附着毒素……”
他讲到神火顺着这条溪流往下追踪,而溪流下游,生活在那里的农户人家,还有外出游玩的城里人。
有以溪水净手,摘下的瓜果到溪边略做清洗,便直接入口。
还有踩在里面玩水的。
“可惜此时溪水已被毒虫侵染,溪流两侧毒素尚存,用溪水清理的食物,虫毒便混入其中,与食物一起被咽下,由胃入肠,片刻之后,便中毒已深……”
“还有那摘花弄草时手指被刺伤,手臂被刮伤的人,虫毒侵入皮腠血管,传至全身……”
“还有那光膀子玩水的,赤着脚的,放在往日,倒也无所谓。但此时,纵使身强体壮,还是露了破绽!”
屋里跟着此起彼伏的叹息。
“虫毒侵入手臂腿足,中毒的人痉挛哀嚎,神志全无,状若疯癫……”
听着那些一无所觉的人,不管是村户人家还是贵人子女,都是一步步靠近危险,又一个个中招,听故事的村民也是浑身汗毛竖起,感同身受。
“唉!”
“可不是么!”
“趁虚而入,果然奸猾!”
“这入口的东西,需得用滚水烫一烫,实在不行,用干净的布擦一擦,咱们村里都知道的事,大户人家又不是买不起柴火,怎能如此疏忽呢?”
前头的张二桩表情又变了,神色悲悯,学着庙里见过的和尚,双手合十……想想又觉得不对,立刻改成了道家礼仪,抱元守一。
“那遗留的虫毒,若是沾人身上,所有罪过记于一身,死后去阎王殿审判,都要下大狱的!”
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山野小民,对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身后事都是大事!
“被毒虫毒害的人,血都是带毒的,一般人若是沾上了,也会中毒……”
“比如偷偷穿了剥下来的衣服,没有做祛毒,直接穿,身上又有伤,虫毒便会侵入伤口……”
他讲到中了诡邪虫毒的人,毒尸的处理。
“以火而葬,火神才能清除邪恶,还以清静,得以安息,知道为什么要烧吗?”
不等村民们各自发表意见,张二桩接着说道:“就算不烧,地狱也有业火燔灼,逃不掉,总要烧一遍的,到时候就是直接烧魂了!”
他不光讲话本的内容,还夹着自己的理解。
“烧掉的是肉身吗?不,烧的是业障罪行……”
随着情节进展,神火终于逮着毒虫,就要出绝招了……
原本因火烧尸体有不同意见而吵起来的人,立马都安静下来,目光火热,双拳紧握,全身都在使劲一样。
此时,村里另一处。
半大的孩童们,没赶上早晨那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话本内容,学一学话本里面那神火的绝招。
不过行动之间倒是比往日谨慎,可不能像话本里那些蠢人一样给邪虫可乘之机!
离他们不远的一间房屋。
青一道长正在配置新东西。
村里就这么片地方,即便远离,动静大了,也难免会听到些许。
而离得稍微近些,说话声音再大些,只要凝神去听,就能听到大致内容。
起初有动静,道长没去理会,只以为村里又有人“中邪”,或者有逃难而来的外来人口,又或者出了别的事情。
他都没去理会,村里的事,由村人去处理。不关我事!
继续忙自己的,耳朵却精准抓住外面传来的某些敏感字眼。
“临——”
道长顿住。
“兵——”
眼露惊骇。
“斗——”
面色肉眼可见的难看。
“者——”
眼神凌厉中带着些慌乱,张口就要骂出声,太激动被口水呛住,咳得狼狈,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硬是又回到了高人的风范。
深深呼吸。
心中骂骂咧咧。
你大爷的!
谁特么在念我道家九字真言?!!
莫非此地有同行出现?!
心中警惕骤生,急得差点蹦起来。
如今这样的生存条件,就这么个小破村子,可供不起第二个“仙长”,若真有,必定要拼个你死我亡!
同行之间是死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