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京城的一座大宅的书房之中,几个风尘仆仆的锦衣人垂手而立,正在听候一个紫袍老者的训斥。
只见这紫袍老者虽然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却是目光深邃、须髯如戟,一副狡黠老辣,不怒自威的模样。
“就只拿到了这个?”紫袍人翻看着手中的书册,语气严厉。
“还有青城宝剑。”锦衣人双手捧着宝剑,恭恭敬敬的奉上。
紫袍人对宝剑没有兴趣,只是瞄了一眼,面露愠色地说道,“送到库房去。”
“我们搜遍青城山,在老君阁的扁额上发现此物,因为不知青城之宝为何物,便以为此物必是。”为首的锦衣人身宽体胖,低声下气地回答道。
“我不是让你们把李青城带回来嘛?”紫袍人把书册丢在书案上,抬起头,把几个手下看的瑟瑟发抖。
“那老道不肯就范,自断心脉而死。”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不肯说。”
“青城山上有什么特别?”
“到也没有什么,只是我们上山的时候,有个江湖剑客正好找青城道人寻仇。”
“什么人?”
“龙梦云。”
“龙梦云是何人?”
“禀报大人,是一个年轻剑客,出道时间不长,但武功却很高。”
“后来呢?”
“他们比试了几日,我们没去惊动,正好在周边搜索了一遍,后来那个龙梦云便自行离开了。”
“那人有什么特别嘛?”
“除了武功很高,并无其他,和青城道人打了几日也未分胜负。”
“二人不是做戏嘛?”
“我们认真看了,二人是以死相搏。”
“禀大人,我们也担心他和臭道士合演了一出戏然后带走了青城之宝,所以一路跟踪,并没有发现他携带任何东西下山。”旁边一个身材略微矮小的人补充道。
“龙梦云离开之后不久,我们发现一个黑影上了老君阁,青城道人死后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木盒,盒子里就是这本东西。”
“李青城是不会把青城之宝带进棺材的。”紫袍人沉吟了一会说,“盯住那个龙梦云。”
“是!”几个锦衣人恭谨的低头退下。
紫袍人重新拿起刚刚的册子翻看着,目光抬起,想到了某些东西,微微一笑道:“小雪。”
“是,阿爷。”随声,一个小丫头从幕帘之后转出,“雪儿来了。”
“不好好念书,怎么又偷偷溜到阿爷的书房来了?”
“今日份的书已经念完了,女儿想阿爷了,这才来找阿爷。”
“雪儿乖,怎么不去找你阿姊玩?”
“阿姊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到太子妃娘娘那里去了。”小女孩撒娇的拱进了父亲的怀里,小脑袋正好顶在了书册上。
听到太子妃几个字,紫袍人邹了邹眉头,他明白女儿的心思,却不愿意和太子有太多的牵扯,不过同族的女眷之间走动也无可厚非,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是什么?”小女孩看见阿爷手里的书上有文字,还有人形的图画,不禁好奇起来。
“武功秘籍。”紫袍老者爱抚着小姑娘的头顶,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她。
“武功秘籍!”小女孩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捧在眼前爱不释手。
“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学武功嘛?”
“阿爷您终于同意我学功夫啦?”
“拿着这本剑谱,让阿大教你,将来必然派上大用场。”
“这下再也不用怕打不过凤哥哥了!”女孩欢呼雀跃地从父亲的怀里跳了起来,如获至宝的喊着,“谢谢阿爷!”
“行了,去吧,可别弄丢了。”紫袍人一挥手说道,“一会幼邻来,晚些让他去跟你讲诗。”
“女儿去就是了!”雪儿嘟起小,嘴蹦蹦跳跳的转回了后堂。
“将来一定会派上大用场……”紫袍人目送着女儿离开,嘴角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容。
离开书房,紫袍老者缓步来到了前院的议事厅,有几位朝臣打扮的人正在等候,一见紫袍人的到来,纷纷起身施礼。
“韦大人!”众人异口同声,原来这紫袍老者就是当朝的工部侍郎,尚书右丞,韦见素。
只见韦见素一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多礼,自己则在主座上坐下,下人立刻奉了茶。
“卢大人,你阿爷可有了决断?”韦见素上来开门见山,被点到名字的人立刻战战兢兢的从座下站了起来。
“家父,家父还是想去东都做分司官。”
“皇帝现在都不去东都了,这分司官不就是个闲职嘛,卢大人要真是去了,岂不是前途尽失。”还没等韦见素表态,已经有其他幕僚开了口。
被称为卢大人的人不敢知声,只能默默的站在原地。
“这去东都做分司官的主意可是李林甫大人的意思?”韦见素不动声色,冷笑了一声问道。
“这,这……”卢大人沉吟了几声答道,“李相说皇帝要任命我阿爷去广州和交州任刺史,这两处属实偏远,如同流放,又是常年瘴气,我阿爷已非壮年,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李林甫这明显是嫉妒卢绚大人的才干,如今卢大人是兵部侍郎,才貌风度颇得皇帝赏识,李林甫是担心有一天你阿爷拜相,会威胁到他的权势。”韦见素不动声色,幕僚中却已有人帮他说了想说的话。
“这我和阿爷何尝不知,但正因如此,我们全家才不得不更加小心,既然已经被李相盯上了,他如今权倾朝野,我们不避其锋芒,岂不是自寻死路?”
“你真的以为,你父亲去东都做了分司官,李林甫就会放过你们嘛?”这次说话的是韦益,韦见素的儿子,刑部员外郎。
众人沉默了一番,还是韦见素发话道:“你阿爷是国之栋梁,如今李林甫专权,正是需要你阿爷这样的中流砥柱辅正朝纲,还望你回去能够说服卢侍郎。”
“谨尊韦大人教训,我这就回去和阿爷说。”卢大人借了个台阶,拜谢韦见素之后便匆匆离去,众人望着他的背影,也唯有唏嘘无奈。
“看来这卢绚要成为下一个严挺之了。”有幕僚唏嘘道。
“严大人是中了李林甫的套,卢绚这可是要自投罗网。”韦益直言不讳,随即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色。
“说的没错,严大人是急于为国效力,为了见皇帝,说自己得了风瘫,想要在回京得到皇帝探视的时候以表忠心。”有幕僚附和道,“没想到被李林甫在皇帝面前说他年老病重,不能担任要职,这才被封了一个太子詹事这样东宫里的闲差。卢绚这是明知道李林甫要摈斥异己,却宁可委曲求全。”
“你们一味苛责卢绚也没有用,人各有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李林甫的手段。”韦见素欲言又止,往下手的一个年轻人看了一眼说道,“幼邻,你可有什么想法?”
被问到话的年轻人连忙起身,躬身施礼后说道:“禀大人,小人觉得现如今李林甫深得圣宠,正面对抗并非上策,不如想办法从其内部瓦解。”
“此话怎讲?”年轻人叫贾至,韦见素知道他胸有甲兵,只是不爱显山露水,这才特意点了他。
“李林甫势大,朝中敢与他正面交锋的人寥寥无几,大人如今站在他的对立面也是岌岌可危,不如避其锋芒。”被韦见素这么一问,年轻人果然娓娓道来,“既然他生性多疑,觉得人人都是他的威胁,那我们不如移花接木,让他把注意力放到自己人的身上,瓦解李林甫集团的力量,也分担我们的压力。”
“从何处下手?”
“杨慎矜是当朝的户部侍郎,手握财政大权,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如果能够引起他们的内斗,不仅可以削弱李林甫在朝中的力量,还可以寻机掌握国库,可谓一箭双雕。”
“既然是李林甫的心腹,又该如何离间二人呢?”
“想要使得二人反目,还需要两枚棋子。”年轻人竖起了两根手指,不急不徐的说道,“这第一枚棋子便是大人的门客史敬忠。”
“那个术士?”
“正是!那杨慎矜颇为迷信,史敬忠会些道法,正好对症下药。”
“第二枚棋子呢?”
“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王鉷。”
“王鉷可是那杨慎矜的侄子!”韦益突然打断年轻人问道,“他如何能做我们的棋子?”
“正因他是杨慎矜的子侄,由他来揭发才显得秉公。据我所知,这王鉷不仅贪财,早就盯上了户部侍郎的位子,对杨慎矜更是怀恨在心,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
听闻贾至于之言,韦见素眉头略微舒展,正想让他继续说下去,突然有下人来报,说是鸿胪丞李岘求见。
“李岘,他来找我作甚?”
“大人,别看他只是个小小的鸿胪丞,却是宗亲,太尉李祎的儿子。”
“我怎会不知道他是李祎的儿子、太宗的玄孙,只是鸿胪寺隶属礼部,和我工部并无往来,他又曾任太子通事舍人,他若是替太子传话来的,我又当如何是好?”
“太子与李林甫不睦,那岂不是正好!”韦益站起身便打算出门迎接。
“你们懂什么,圣人素来不喜东宫与权臣勾连,三庶人的前车之鉴你们忘了?”韦见素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谁不敢轻举妄动。
韦见素虽然心里犯嘀咕,但也不能拒之门外,便只能示意下人说道:“去把李大人请进来吧。”
“我听说这李岘不仅是皇亲贵戚,更是刚正有才,大人莫急,且听他说些什么。”贾至虽然只是韦见素的幕僚,但对于李岘是早有耳闻,首肯心折。
“我知道你们有几个年轻人自诩刚直不阿,心心相惜,还有那个什么颜真卿、李峘、储光羲。不过幼邻啊,宦海沉浮,光有赤心奉国是不够的。”
韦见素正在教育着贾至,下人已经引着李岘已经来到了书房。
“李岘拜见大人!”李岘一进门,便向着韦见素躬身施礼。
“延鉴快请坐,什么风把李大人吹来了,可是礼部有什么事老朽能够效力的嘛?”韦见素生怕李岘是为太子传信,直接把话堵死了。
“侍郎大人,韦坚大人不日将调任回京,荣升刑部尚书。”李岘察言观色,见韦见素打官腔,便也就事论事道。
“这我知道。”韦见素不知道李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圣人感念韦坚大人督修漕运之功,特敕令提升韦氏家族祭祖的规制。”李岘拿出了一本折子,故意在众人面前展开,缓缓念道,“明年的韦族祭祖由鸿胪寺参照皇室宗亲的规矩办,太子和太子妃督办。”
“韦氏一族谢圣上隆恩,不过下官虽和韦坚大人同属京兆韦氏,却是不同公房,鲜有来往,不知道延鉴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韦坚大人回京尚需时日,届时再筹办恐怕不够周全,违了圣意,谁也担当不起。”李岘顿了一顿,看了看韦见素的神色接着说道,“太子的意思是,侍郎大人您在韦氏一族辈分和声望都极高,还望在韦坚大人回来之前,助我鸿胪寺一道承担起绸缪的重任。”
“这......”韦见素沉吟良久,心中还是迟疑不决。
“大人请放心,太子殿下已经禀明圣上,圣人也是这个意思。”
韦见素这才放下心来,跟随玄宗这么多年,自己太了解这位天子了。朝臣之间的政斗,是皇帝最不在意,甚至愿意看到和平衡权力的一种方式。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工部侍郎,却敢于处处和当朝宰相李林甫针锋相对,多多少少都有皇帝的意思在里面。但是每每涉及到太子,涉及到皇权,李隆基的疑心有多大,决心有多狠,他比谁都清楚。
就是在八年前,因为听信了谗言,怀疑当时的太子李瑛阴结党与、潜构异谋,李隆基便将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一起被废为庶人。不久又将自己这三个亲生儿子赐死于城东驿,这才有了今天的太子李亨,也有了君臣、父子间的这块心病。
“既然是圣意,益儿,你便代为父佐助李大人,若有疏失,拿你是问!”韦见素这句话像是说给儿子韦益听的,又像说说给李岘听的,韦益和李岘一同应诺。
借圣旨拉拢自己,韦见素不但无法拒绝,也不用担心皇帝会起嫌隙,太子真是费尽心机。
江湖诡谲,却不及朝堂十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