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九重金阶之上，天子的声音停顿、犹豫着。
下方，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犹如倾倒下来，笼罩着单膝下跪的虞珏，他眼皮耷拉，目光垂在冰凉光洁的地钻上。
‘皇帝应该是在孝道与权谋摇摆不定。’
此时，左侧响起走动之声。
气得发抖的蔡京握着笏板来到虞珏一侧，他死死看了一眼单膝跪着的年轻人，转身回头，朝御阶上的天子拱手。
他嗓音苍老哽咽：“官家明鉴，老臣或许罪有应得，但我儿无辜！陛下惩罚老臣，也连同虞珏一同惩罚！“
虞珏眼皮抖了抖。
‘这蔡京要以退为进？’
鎏金鹤嘴香炉腾起的青烟里，赵佶斜靠扶手，目光沉稳，手指头仍旧点着扶手上的龙首。
这位道君皇帝并没有接蔡京的话，而是忽然转向右侧：“太傅。“
“老奴在。”杨戬不以臣相称，而用老奴，就是提醒蔡京等人，他可是陛下的家仆，跟外人不一样。
上方的天子轻声开口：“虞珏是你提拔举荐？“
“回陛下，确实如此！”
一对没有杂色的白眉下，杨戬目光如古井无波：“老奴举贤不避亲仇，何况虞家之子如此孝心，这样的人，说他是作恶，神仙都不信。“
他枯瘦手指掐着兰花指，斜眼看向蔡京、高俅那边。
“不像某些人，趁陛下闭关便在东京搅风搅雨，好不威风呐！“
老宦官的话一出，殿中骤然死寂。
“你！”
高俅急着出来，靴尖慌乱间相互碰撞，差点直接扑到地上，这一动作也在同时让赵佶从思绪里回过神。
皇帝指尖停下敲击，缓缓起身负手走动，在明晃晃的御阶上踩出清脆的声响。
“百善孝为先……太傅有句话说的很对，一个重孝之人，你说他作恶，神仙都不信。大闹东京之事但也不能就此作罢，就罚虞珏降副监察，停一年俸禄！”
“至于蔡鞗，以驸马待遇下葬吧！”
“官家！“
蔡京突然重重跪地，额头触地时金丝幞头歪斜，“老臣教子无方，让陛下难做了。老臣替蔡鞗谢陛下隆恩。“
虞珏眼皮狂跳。
皇帝这样轻拿轻放的姿态，这个蔡老贼居然也能忍下来，六贼之首果然不是吹出来的。
他随即也跟着低头拱手：“谢陛下隆恩！”
“都起来吧。”
赵佶挥挥手，让下方二人起身，脸上还有严肃的表情，问了虞珏几句关于虞进言近况，便让他好生照料父亲，然后将母亲接回城里好生安置照顾。
“朕疏忽了虞卿，让他受委屈了，待他痊愈，朕出宫亲自看望。”
“谢陛下厚爱。”
“听闻你大闹东京时，会使法术？呵呵，朕对术法一道，有些见识，往后得空，可让朕看看，为虞卿指导一番。”
“谨遵圣意！”
虞珏机械般回应，方才退出了紫宸殿，天光照在他脸上，原本挂在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渐渐勾勒出冷笑，头也不回的离开皇城。
不久，蔡京、高俅等人先后出来，高俅在儿子高沐恩屁股上踹了一脚，骂他一句：“逆子！”但也无可奈何。
杨戬从大殿出来，经过三人身旁，阴恻恻的朝高俅翘了一下兰花指。
“太尉，今日倒是要谢你了。”
说完，老宦官笑呵呵的走了。
对方之所以这么说，就是高沐恩是跟虞珏来的，从另一个层面给人一种信号，宠爱高沐恩的高俅可能会站台虞珏。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虞珏要把高沐恩一起带上。
“爹啊，我觉得那老宦官道谢的没错，咱们也没做错事！”高沐恩揉着屁股，肥唇委屈的都快撅起来了。
“虞监察，可是替天行道。今天还把那奉仙观给抄……”
蔡京看了旁边不远，还在嘀嘀咕咕的父子俩一眼，目光里全是冷意，旋即，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太师！”
“太师！”
高俅连唤几声，快步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
紫宸后殿，皇帝负手走在长廊，身后是国师林灵素跟随，两人一前一后走的很慢。
“这些老狗，真当以为朕好欺瞒？”
“那是他们肉眼凡胎！”随行的老道士低眉垂目随口回应，眼神略略出神，像是在想其他事。
“要不是童贯要北伐，朕早就将这伙人一个个杀了。”
赵佶停下脚步，周围侍卫、宦官纷纷后退到十余步外，只有林灵素站在他身后一侧。
良久，这位皇帝忽然又开口。
“国师，那奉仙观怎么回事？”
“朕记得，去年还是五岳观。”
这边，老道士闻言这才抬起脸，露出微笑：“陛下忘记了？年前确实有过文书从开封府递上来，陛下还批了的。”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赵佶微微蹙眉，像是在回想自己是否批阅过一般，片刻后，忽地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朕也有过错，若非朕准许此事，就不会有拐卖偷盗孩童，让邪道拿去修炼。朕有罪，有罪。”
他顿了顿，挥手：“国师，奉仙观之事就交由你处置。”
“是，陛下。”
两人重新举步前行，话头从蔡京等人身上说到虞珏，“国师，你可知这虞珏修炼的何门何派之法，与国师的道术相比，孰强孰弱？”
“哈哈！”
原本想着其他事的林灵素，听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陛下，此人修得鬼山派之法，虽然重法，讲究实用，实则就是有什么用什么，乃道教荤素不忌的派别，也让人瞧不起！”
“至于，与贫道比如何……呵呵。”
他笑了笑。
“一个堪堪筑基的鬼山派之徒，贫道一根手指便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国师在，朕也就高枕无忧！”
赵佶叹了一口气，热气遇冷，变成白雾袅绕升腾起来。
“朕是天子，要讲制衡。下面的人里有会法术的，终究让人担心，不过还好有国师在侧。”
……
皇城外，街道繁华，红红的灯笼开始被衙门的差役串联长街上方。
虞珏走在熙熙攘攘的行人当中，快到夜幕降临，方才走进张教头的宅子，一进院内，便见到熟悉的身影，正靠着椅背，与一旁的张教头说话。
“广臣回来了？”
椅上的老人偏过头目光，看着愣在院门的虞珏，泛起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