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送礼
云走日落,鸡啼羊归,几日的感伤过后,山村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村小的张成元一直唉声叹气。多才多艺的周长祥离世,这让他心如掏空,仿佛被砍掉了双臂,那空出的位置无人能够胜任。
“今天开会,是商量长祥走后,咱们的课程安排问题。大家谈谈自己的看法。”张成元轻轻转动着茶锈斑斑的搪瓷茶缸。
“语文课没问题,我可以代课。”宋佳兰理了理头发,幽幽地说,似乎还沉浸在失去搭档的悲痛之中。
“德育课我来上,只是声乐课无人能教。”陈光很实际地提出问题。
“是啊。这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田广宁挠了挠头,附和道。
“领着学生唱,我还行,可声乐知识我压根儿就不懂。”宋佳兰看着满脸期待的张成元说。
张成元眉头紧蹙,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报告。”一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众人抬头,看见周洋如标杆似的站在门口。
“有事吗,洋洋?”张成元抬头,亲切地问了一句。
“我来拿我爸的笔记本、钢笔和套袖。”周洋看向张成元说明来意。
“噢,进来吧。”宋佳兰温柔地说,“在抽屉里,你自己找吧。”
田广宁鼻子有些发酸,吐着浓烟,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在周洋的身上打量着,仿佛看到缩小版的周长祥在翻着自己的抽屉:脑海里一个灵光转瞬即逝。
时间不长,周洋拿着藏青色硬皮的笔记本和钢笔,攥着套袖,走出了办公室。
“让周洋教四五年级的声乐,怎么样?”看着周洋走出办公室,田广宁掐灭烟蒂。
宋佳兰和陈光未发表意见,一同看向张成元。
“嗯,这是个很不错的建议,既解决了缺老师的问题,又锻炼了周洋,还能保留了长祥的工资待遇。若他在天有灵,肯定也很感激,不枉我们伙计一场。”张成元点着头,像是在发表意见,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低,甚至有些哽咽。
“佳兰,放学后你去周洋家,和孙菊商量商量这件事,说说我们学校的意见。如果她娘仨没有问题,我就抓紧跑路子。”张成元用力拍了下桌子,坚定地说。
酒桌上醉意朦胧的信誓旦旦,或许能成为朋友,但绝非是心底的真情承诺。君子之交当如张成元,他打心眼里想为这个残破的家庭做些事。
当年张成元从公社中小卷铺盖走人的时候,是分管教育的黄波使的绊子,清高耿直的张成元并未因这事向黄波低头,也没为这事找书记赵向成说情,尽管和他是同学。
为周长祥的事,从不攀附权贵的张成元破天荒地提着礼物,敲开了镇书记赵向成的大门。
“难得啊,成元。你怎么有工夫了?打电话叫你,你都不来。”赵向成在张成元的肩膀上擂了一拳,笑嘻嘻地说。
“这不是有事要麻烦赵大书记嘛。”张成元坐下的时候,顺手把黑布包放在沙发背顶上。
“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也有凡间俗事?”赵向成递给张成元一支烟,戏谑道,“当时,被黄波弄到绣河村,你也没来找我。今天有什么比你那次更大的事?”
“其实啊。对你我来说,这事真不是大事,但对一个残败的家庭来说,确实是天大的事。”张成元先给赵向成定了个调子,又问了一句,“你知道绣河村的周长祥吗?”
“哦,你说的那个民办教师?那可是个全才,听说他的毛笔字在全镇也是无出其右的。”赵向成一连串的感叹。
“是的。你知道我的性格脾气,平时我看上的人真不多,除了你之外就是这个周长祥了。”张成元抽了口烟,靠在沙发背上说,“这个人办事稳重、干练,没私心,不仅有才,而且修养也不在你之下。”
“你是要我把他借调到镇政府?”赵向成在烟灰缸里捻熄烟蒂,抬头问。
“调不来了,他已经走了。”张成元嘴角抽搐了一下。
“还有比你我更牛的人?他自己都不来找我,你急哪门子劲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赵向成靠在沙发背上,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张成元知道赵向成理解错了“走”的意思了,就直言道:“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什么时候?”赵向成上身触电似的离开沙发背,两小臂撑在大腿上,吃惊地看着张成元。
“一个多月了。”张成元也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淡淡地说。
“哦——。”赵向成应了一声,身子后仰,头贴在沙发背上,盯着天花板,没再说话。
张成元看着赵向成,说:“我们村小缺老师,原先周长祥带了好几个学科,包括所有年级的声乐,他去世后,声乐学科实在找不到老师了,我们都是外行,替代不了。”
“你是要我再给你找个声乐老师吗?”赵向成抬眼看了看张成元。
“不是的。是想叫你出面跟黄波协调一下,不要把周长祥的档案关系取消了,也别再往绣河村小派老师了。”张成元说明来意。
“你这葫芦里闷的什么药?我怎么听不明白?你们缺声乐老师,怎么还不叫派声乐老师呢?”赵向成有些糊涂,不解地看着张成元。
“我们村小几个老师开会讨论了,形成的意见是:周长祥生前所教的文化课,我和另外三个老师分着代课,至于声乐学科,我们想让周长祥的二儿子来教,所以才来找你的。”张成元把几个人开会商讨的结果,告诉了赵向成。
“他儿子教?多大了?能行吗?你不会是受了刺激,神经搭错了线吧。”赵向成一脸疑惑,因是老同学,说话也很随便。
“这孩子明年就上初一了。你没见过啊,他虽然年龄不大,但很有大将风范,接人待物不卑不亢,可贵的是办事干练沉稳,懂得谦让。这孩子的书法和二胡演奏深得家传,如果再有时间的浸染,超过周长祥是很轻松的事。”张成元很客观地把周洋的情况汇报给赵向成。
“不可能啊。五年级的孩子能达到这个水平?你可别跟我打马虎眼。”赵向成嘴角翘了翘,脸上有一丝笑容转瞬即逝。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会胡说?我们的想法:让教委别给周长祥撤消备案,继续给发着代课费,我们和孩子一起代课,也算是帮帮这个残破的家。”当着老同学的面,张成元没有隐瞒。
“哦——。我明白了,难得一片苦心啊——。如果孩子能教得了声乐课,就按你的想法办,我和黄波打个招呼。”赵向成总算理解了张成元的苦心,拖过茶几上的电话,拨通了号码。
张成元静静地端坐着,看着靠在沙发背的赵向成,用一个严肃的表情结束了通话。电话那边黄波的谄媚应答声隐约传来,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骄横跋扈。
上层想办成事就是一句话的功夫,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诱惑所在。如果为民所用那是造福,如果私用那就是徇私舞弊。
赵向成放下电话,从茶几上抽了支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事办妥了。也到吃饭的时候了,叫你嫂子炒俩菜,咱弟兄俩喝两盅。”
“不了,事办成就很好了,外面还有一个同事在等我的。我还是担心黄波使绊子,你得再盯紧些。”想着黄波的嘴脸,张成元还是有些担心地嘱咐赵向成。
“嗯。明天我和班子通个气,彻底定下来。”看着书生气浓且心细的张成元,赵向成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走了,老同学。给你添麻烦了。”说着,张成元起身走到堂屋门口,回头招了招手。
“成元,你的包——。”赵向成拿起沙发背顶上的黑布包,急忙追到院里。
“别咋咋呼呼的,咱是老同学,给你条烟抽,你不会见外吧?”张成元推着赵向成的手,压低声音说。
赵向成没说话,笑着摇摇头,送张成元出了大门。
路边的法桐越发清疏,阳光中的寒意使得叶子微微泛黄。
十几天过后,事情办成了。在外人看来很顺利,但陈光是亲历者,知道其中的坎坷,为了在征求函上盖大队章,光张超这一关,张成元就醉酒两次,都是自掏腰包。
当宋佳兰再次找到孙菊说明此事时,孙菊感动得一塌糊涂,凄惨的声音,心酸的哭诉,惹得心软面薄的宋佳兰也哭得两眼通红。
在宋佳兰的鼓励下,经过短暂的紧张后,两个年级的声乐课被周洋上得热火朝天。这让听验收课的张成元赞叹不已,暗挑大拇指。
五年级下学期,临近毕业的时候,周洋顺利地加入了共青团,成为一名团员。
夕阳悄悄地爬上屋檐,不小心弄向了铃声,急促地催着学生放学。顿时校园里一片沸腾,几个调皮的孩子钻进果园,逮着肠肥籽满的蚂蚱,馋得土鸡四下里“咯咯”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