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魁的脸色还有些意外,他显然没想到远道而来的“外宾”会以如此普通的形象现身。
然而,保持礼节是他的本能。他迅速收敛情绪,弯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三位同志,这边请,请随我来。”
“李连长?特务连的大家不进城吗?”
比安卡利落地翻身下骡,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舍,目光扫过一路陪伴自己三人的李大力和战士们,在李大力身上停留了片刻。
“不啦,俺们是军人,完成物资护送任务后,就要回到前线去了。”
李大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粗布缝制的小布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比安卡,
“比安卡同志,连里的同志们知道你们没有根据地的钱,这是大家特地给你凑的。虽然不多,但是也够你们买一些日常用品。”
“哎呀,这我怎么能收?战士们的津贴,都是用命换来的。
与其给我用,还不如让战士们买点肉改善伙食。”
比安卡连忙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和抗拒。
“收下吧,比安卡同志。
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咱们根据地,历经艰难险阻,回去前可以在合作社买一些土特产,带回家做个纪念。
而且,我看孙茹和丽塔同志,应该是第一次骑骡子吧?
你们女同志皮肤嫩,骑骡子把大腿磨伤了,有了钱也可以找大夫抓些药,避免留下疤。”
李大力坚持着,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真诚的关切。
比安卡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小布包,眼神柔和了些许,但还是忍不住低声叹道:
“你们这些赤军战士救国救民,自己却过着最艰苦的日子,还拿出钱来支援我们……我都觉得无地自容。”
李大力憨憨一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同志之间嘛,有啥不好意思的。
再说了,老李我也不是白给钱的人,您往后可得记得我这份情,等咱们胜利的那天,别忘了把我老李的功劳宣传给别的洋人听!”
比安卡被他这句憨厚直白的话逗乐了,也难得放下一点紧绷,说:
“那我在捷克最有名的报纸上,花钱登一篇文章,宣传你的名字,捷克的老百姓买了报纸,就指着文章说,‘看,遥远的东方有个李大力,他可是个英雄!’”
“比安卡小姐,不如这样,我给你和李大力同志拍张合影。到时你把照片胶卷缝进贴身衣物,偷偷带出根据地,这样就能给你留个纪念了。”
傅锦魁仿佛变戏法一般,从包里拿出一个照相机。
孙茹看着他们讨论得兴致盎然,也打算插嘴,但忽然冒出了个疑惑:
“等等,我有点没搞明白,傅锦魁同志,你说要拍照片带回捷克,可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缝进贴身衣物’,不能直接带出去吗?拍照不是为了纪念吗?”
傅锦魁听了之后,低头抚了抚那台珍贵的相机,解释道:
“孙茹同志,你有所不知。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照片,作为记录根据地真实面貌的影像素材。
一旦被国府发现,会是杀头的罪证,所谓的‘宣传赤化’证据。
他们向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
傅锦魁顿了顿,叹息似地继续说道:
“为了摆脱敌人在舆论战方面对我们的抹黑,我们同志多少年来,一直绞尽脑汁琢磨出各种办法。
比如把胶卷藏进衣服里,又或者,穿戴有夹层的特制皮带,这些法子可都是从无数次实践中总结出来的。”
他的叙述让周围一时安静了下来。比安卡看着封闭的相机,看着傅锦魁眼中复杂的情绪,不知为何,刚才还有些轻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执拗起来。
她抿了抿嘴,“那就拜托傅锦魁同志,为我们记录一张能够带得出去的照片吧。”
“等革命胜利了,你们再光明正大地把照片洗出来!”李大力兴奋地憧憬着未来。
拍完合影后,比安卡将手中的小布包紧紧攥在掌心,像是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指尖几乎要陷进粗糙的布料里。
她转身,目光追随着李大力一行战士,沿着蜿蜒的小路渐渐远去,黄土地上的身影越走越小,仿佛融进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他们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杆不屈的旗帜,就连落日余晖投在地上的影子都透着股铁骨铮铮的气韵。
比安卡想起他们慷慨解囊的举动,想起他们对未来的憧憬,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这些朴素善良的战士,等回到前线,又将回到枪林弹雨的危险中。
残酷的战争还要持续了十多年,不知道这些战士,最终能有多少人活到开国大典,亲眼见证胜利的曙光。
比安卡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令人伤感的事情,深吸一口气,挤出一张笑脸,跟随傅锦魁走进保安县城。
保安县城并不大,街道虽不宽敞,却铺满了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压实土块,两旁是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房顶上点缀着几缕袅袅的炊烟,带着几分朴实的古韵。
街边偶尔可以瞥见一些小铺子,不大的招牌上用隽秀的楷字写着“合作社”,透过半敞的门,可以看到简陋却整齐的货架,陈列着日常生活所需的物资。
整个城镇看起来虽然不华丽,却显得井然有序,干净得令人心生几分宁静。
就连路边随意堆放的柴火,都摆得整整齐齐:
在植被稀疏的西北,柴火煤炭牛粪饼等宝贵的燃料,百姓通常藏在自家屋里,生怕被来往的人偷走。
保安百姓把柴火放在路边,倒是有几分路不拾遗的淳朴民风。
傅锦魁走在前头带路,偶尔停下脚步,指着某个方向向比安卡介绍:
“这里原本是一片乱象,乌烟瘴气,藏污纳垢。那边曾是青楼,如今改成了招待所,为来往的同志提供住宿。
后边那条街曾开满了大烟馆,不知道害得多少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取缔后,这里改成了夜校识字班的教室,为当地百姓提供学习的机会……”
这趟旅程的终点位于一个曾经的地主大院,踏入地主大院大门的一刹那,比安卡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青砖砌就的门楼高耸,两侧石狮底座残留着刀斧劈凿的痕迹——原属地主家徽的浮雕被凿去,取而代之的是用石灰刷新的标语“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朱漆大门斑驳龟裂,铜门环蒙着绿锈,门楣上残留着“积善传家”的鎏金匾额,同样被涂上了石灰,覆盖其上的新标语“团结抗日,革命到底”用鲜红颜料刷成,墨迹顺着青砖纹路蜿蜒滴落。
两扇包铜木门卸去了兽首门环,改挂一盏煤油马灯,灯罩上蒙着薄灰,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
比安卡跟着傅锦魁穿过地主大院高高的门槛。高墙上的白石灰因多年风雨侵蚀而斑驳,甚至还残留着几处刀砍斧凿的痕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激烈斗争。
如今,这里既成了保安县的中心,更是根据地高级干部们的重要会议场所。
院子里一片忙碌景象,年轻的送信员骑着驮满情报和物资的骡子匆匆而过,妇女们手里端着洗得发白的搪瓷缸,低声交流着晚饭的荞面糊如何节省谷物分量。
一些衣着朴素但眉宇间透着自信的年轻干部,正匆忙地来回搬运着一摞摞写满文字的公文袋。从战争到建设的脉搏,都跳动在这些细碎的忙碌里。
穿过厢房时,比安卡注意到斑驳墙面上留着层层叠叠的标语残迹:
最底层是“忠孝传家久“,覆盖其上的“打土豪分田地“已褪成浅褐色,最新刷写的“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还淌着朱砂红。
“您看那间屋子。”傅锦魁指向院子东南角的一排厢房,
“前几年地主还住着的时候,那可是个戏台,不知道糟蹋过多少穷人的辛酸钱。
后来,我们翻修改建成了简易礼堂。今天招待会就设在那儿。”
比安卡顺着目光看去,戏台被简单的木板隔成了两部分,门边用毛笔悬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指挥室”三个字,还有粗犷的刷漆味儿飘散开来。
比安卡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几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涌上心头。
“比安卡同志,咱们进去吧,首长们都在等着呢。”
傅锦魁见比安卡停在指挥室门口,便轻声提醒道。
一旁的孙茹见状,笑着解释道:
“傅同志,你别看比安卡同志表面上波澜不惊的,其实心里肯定紧张得不行,估计这会儿脑子里正在想着等会儿进去该说些什么呢。”
孙茹的话音刚落,比安卡的脸颊上就泛起了一抹红晕,她连忙为自己辩解道:
“才没有呢!我只是对这张纸上的内容比较好奇而已。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怎么会怕见首长们呢?”
傅锦魁看着比安卡那略显慌乱的小动作——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没想到,这位来自国际友人,竟然会像根据地里那些第一次见到首长的年轻干部一样,表现得如此忐忑不安。
“哈哈,比安卡同志,不用紧张,首长们都很和蔼可亲的。”
傅锦魁笑着宽慰道,
“你就把他们当成是自家叔伯辈的亲戚,自然一点就好,不用有什么压力。”
隔壁厢房前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穿灰布军装的中年人正蹲在门槛外,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结满老茧的脚踝,手里捏着半截烟卷对马夫比划:
“老刘头,你这骡子养得比婆娘还金贵,等打完仗,请你去西安开个骡马训练班!“
马夫嘿嘿笑着往槽里添草料:“老总说笑咧,等革命胜利了,俺就回陇东给婆姨种糜子去。“
听到比安卡和傅锦魁的对话,中年人站起身,黄土地上的身影如山岳般沉稳。
看着比安卡局促的模样,他眯着眼把烟袋锅往门槛上磕了磕,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烟灰:
“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噻!小同志莫得啥子好怕的,屋里头那些老倌倌些看着凶,肚子里装的都是南瓜粥,又不得吃人嘛!“
说着从兜里掏出几颗炒黄豆,“来,尝尝陕甘宁特供点心。“
“谢谢老伯。炒黄豆我就不吃了,那我进去了!”
比安卡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屋里灯光昏黄,却充满了难得的暖意。长方形的桌子上摆满了地图和文件,还有几杯冒着腾腾热气的粗瓷茶碗。
几位干部都穿着洗得发亮的粗布军装,围坐在桌前热烈讨论。听到木门“吱呀”的响声,众人的目光不禁汇集到了比安卡的脸上。
“报告首长,几位尊贵的国际友人来了!”傅锦魁向房间里众人敬了一个礼,向房内众首长介绍起比安卡一行。
“欢迎欢迎!”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最先站起身来。
“傅锦魁同志早和我们说过了,您是从捷克远道而来的国际友人,比安卡小姐吧?我是张部长,欢迎来到我们的根据地。”
比安卡立刻站直了身子,
比安卡老老实实鞠了一个躬:
“谢谢张部长,根据地的大家都非常好,一路上对我们非常照顾。
我希望您不要叫我国际友人,或者外宾这样的称呼。
在这里,比安卡希望以普通工人身份,近距离观看和学习首长们的生活工作作风。”
“比安卡同志,感谢你为根据地带来的德语理工类资料。
根据地的各项生产建设,有了这些资料一定能做得更好。”
另一位干部宽慰比安卡道,
“你不用这么谦虚,抛开外宾身份,光是那些书本,你就是我们的大功臣。”
“这位是林伯渠首长,根据地的财政委员会主任。
比安卡你带来的技术资料,有不少民用轻工业的,可以让根据地多几项出口的民用产品,黄部长自然把你当财神爷看待了。”
“别拘束,过来坐吧。”
林伯渠指着一旁的空位,热情地做出请的手势,
“除了我之外,比安卡带来的资料,最大收益人要属我们抗日红军大学了。
来来来,林校长,别害羞嘛,快来和比安卡打个招呼。”
“荷、荷鲁斯……”比安卡好不容易捋顺的舌头又打结了,差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角落里的青年军官缓缓起身,细长的手指将搪瓷茶缸轻轻推离文件堆。
昏黄马灯映出他略显苍白的瘦削面庞,单薄的灰布军装像挂在竹架上般空荡荡的,唯有领口露出的红领章如两点火苗灼灼燃烧。
他抬手扶正磨损的八角帽时,比安卡注意到他的手腕细得仿佛能折断,却带着长期握枪形成的浅褐色茧痕。
“我是荷鲁斯。欢迎你,比安卡同志。“
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刃划过青石,年轻将军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微闪,右手下意识在腰间的牛皮公文包上叩了两下。
“抗日红军大学的校长,只是名义上是我。
真正的教学工作,由罗瑞卿同志具体负责,我主要分管军事训练。
学校的发展建设,离不开你们这些专业人士。这些德文教材很及时。”
他突然用茶碗盖扣住正在画圈的手指,瞳孔聚焦在茶杯腾起的热气上:
“我希望你带来的书里有《德国步兵操典》,这样的话,步炮协同教程可以立即编入教案。
红大亟需现代军事教材,《德国步兵操典》有1917年版吗?“
对上荷鲁斯的眼睛,比安卡的心脏猛地一跳,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虽然现在的荷鲁斯看起来还很年轻,甚至有些病弱,但绝不是西施、林黛玉那种弱柳扶风的病态美,病虎——对,这是比安卡能想到最好的描述。
一时间,会议室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林博渠连忙活跃气氛道,
“好啦,比安卡同志,荷鲁斯天生这个性格,也许你刚接触,所以有些不习惯。
但是没事,其实他十分关心你带来的武器技术呢。”
“就是就是,荷鲁斯最近在编写红军大学的步兵战术手册,苦于找不到足够的案例,他正头疼这件事呢。”
木门吱呀作响,湖南口音裹着烟草味飘进来:
“我说怎么满屋子洋墨水味,原来是捷克同志到了!“
帝皇披着皱巴巴的棉大衣踱入,指尖还沾着批阅文件的红墨水。
他忽然从袖口抖出半块烤红薯:
“见面分一半,这是贺胡子从晋绥捎来的战略物资。“
说着掰开焦黑外皮,琥珀色的薯肉腾起白雾,
“尝尝,比你们欧洲的提拉米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