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梦吗？”
欲为挠挠头，觉得眼前的景象是那样的不真实。
“那是，我的幻想吗？”
可是这空旷的居所却否定了他的想法。明媚的阳光通过斜对面的窗户反射进屋内，窗外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该吃早饭了。是啊，该吃早饭了。”欲为自言自语道，他的潜意识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么做。于是他下楼去。家在三楼，半分钟便能顺着楼梯下到一层。他推开单元门，去迎接那耀眼的阳光。
欲为踏在由六边形石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望向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小区的绿化做得很不错，一排排树木将人行道与马路分隔开，绿叶层层叠叠，尽情地夺取这清晨的阳光。植被环绕着居民楼，郁郁葱葱的，为人们带来盎然的绿意。
拐过这个弯来，呈现在欲为眼前的是各种各样的餐饮店，它们绵延了一整条街。欲为找了家包子铺，随意地点了笼包子。热气腾腾的包子，温暖了他饥肠辘辘的胃，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寒气。欲为只觉得每个人都很面熟，很是让他感到亲切。
付了钱，欲为从店里走出。他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游荡，而觉得自己本就应这样随心所欲地走着。沿途，他看见路边的健身器材处有不少老人和小孩在欢笑，看见路边的秋千上有小孩子们在尽情玩耍，看见路边的长椅上有互相依偎着的情侣。欲为走了很久，在这循环往复的道路上行走，从清晨走到中午。欲为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菜市场，买了几个土豆，一根茄子，一些葱姜蒜。他提着一袋蔬菜，回到了他的新家。
在本能的驱使下，欲为开始做饭。半个小时，他便做好了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红烧茄子。成就感涌上心头，他想开口，却发觉自己已是孤身一人。欲为拿起筷子，自言自语一番，却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他自嘲般地笑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声来。
“总感觉，缺了些什么。”欲为用迟疑的语气说道。
欲为尝了一口土豆丝。
“啊，原来是缺了点盐！”欲为释然地说，去厨房拿了些盐。然而他这样说着，心底却感到无尽的失落。
“失落之城，亚特兰蒂斯重现于世？”欲为坐在沙发上，看到手机上的新闻，这样说道。“总觉得我去过这里。”欲为翻看着兰特兰蒂斯的图片，心中泛上一股熟悉感。”但是，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想去也去不了啊。”
欲为注视着亚特兰蒂斯的俯视图，仿佛看到了岛屿之下有一棵巨大的树，树皮上的纹路扭曲成麻花状，颇似一根粗壮的，盘曲的藤蔓。欲为摇摇头，将这个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抹去。
空虚，无尽的寂寞。欲为放下手机，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翻看两眼。“武侠小说，我喜欢。”欲为自言自语道，从头开始看。
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然降临，欲为合上书，心底依然被书中悲剧折磨着。他揉揉酸痛的眼睛，从温热的沙发上站起来，习惯性地将午饭回锅炒热，然后吃得一干二净。他洗着碗，听着歌，心底却没有饱腹过后的满足感。
晚饭后，欲为又坐在沙发上。电视中花花绿绿的画面正随意地播放着，欲为的目光投在电视上，心却不知在何处。欲为心里反复回想着：“过几天就开学了，有那么多新朋友等着我去认识，有那么多新知识等着我去学，我应该开心点。”他虽然这么想着，心里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失魂落魄般地走到窗前，夜空是那样深邃的黑，没有一丝星光。欲为静静地站在窗前，一天便这样结束。
没有某人的一天便这样结束。
就这样过了几天，欲为不适的心情逐渐好转，仿佛他自古以来便这么活着。今天，是去学校报到的日子。欲为两手空空地上路了，他顺着记忆的指引，走出小区，踏上马路边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向长明市第五中学走去。沿途也有不少与他年龄相仿的人向学校走去，欲为见到如此光景，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光，对学校生活更加期待。“原来，我只是害怕孤独罢了。”欲为这么想着，踏进了这宏伟的校门。校门口的柱子上写着两句话：
“为实现理想走进来，为服务社会走出去。”
欲为对“实现理想”和“服务社会”这种词尚是似懂非懂，但心底却不明觉厉。他在心里咀嚼这两句话，若有所思地向教学楼走去。学校内地面均由橘黄色的石砖铺成，所有砖均为正方形，面积约一平方米。每块砖上都有如岩石般独一无二的花纹，其表面十分平整。
欲为低着头走进教学楼，楼里显然比外面暖和一些。楼中的地面也是由石砖铺成的，石砖主体为深红色和白色，整个石砖便如一颗颗白色小石子嵌入了深红色的地面，但石子的体积消失而只剩白色的轮廓。欲为环视四周，发觉自己所处之地大概是学校大厅。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各有一块电子屏，正在放映前几届学生在这里的生活片段。屏幕里的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灿烂，深深地抓住了欲为的心。
欲为怀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缓步走到他所属的班级的门口。见到同学们纷纷进去，欲为也便迈开脚步，走入教室。教室中摆放着8列桌子，每两列桌子并在一块，凑出3条过道。每张桌子宽约60公分，足够一人使用。前后共6排桌子，欲为便坐在第2排靠门的第2列桌子旁。
坐了几分钟，看到一个可能是班主任的人走进班来，于是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听老师的话。”
于是欲为将大脑放空，被动地去接受来自老师的一切信息。
过了一段日子，欲为已完全适应了初中生活。每天只是认真听课，认真完成作业而已。每天在家附近的小饭馆搞定早饭和晚饭，回家则是看书，玩游戏，写写日记，以排解孤独。每天什么也不多想，跟着班里同学们欢笑，与大部分人熟悉却不深交，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生活倒也不错。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欲为已长高到1.7米，但体重却没增加多少，导致他看起来十分瘦弱。中考前夕，他心里却很轻松，因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上长明市第一中学。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尽管他有时会发挥失常，但他有无与伦比的自信，不会因一次失误而萎靡不振。中考前一天晚上，他睡得很好。考试那天，他踏着和往常一样的步伐，一如既往地来到学校，心态平稳地考完了试。考完最后一门课，欲为从学校大门走出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怅然若失。他又要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中，承受那无尽的寂寞。
考完试，回家路上。太阳悬在天的西边，天色已有些红。欲为瘦削的影子投在学校的外墙上，默默地当他唯一的伴侣。欲为迈着尽可能慢的步伐向家走去，落寞深深地刻入他的眼睑。他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将他的目光投向那热闹的人群，投向那川流不息的车辆；他又像一位识尽人间疾苦的诗人，用他那蕴含着忧愁的目光表达对芸芸众生的关切。他害怕回家，回到那空无一人的家中，忍受孤独的煎熬。
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回到家中，将路上买的蛋糕摆在桌上，企图用食物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当他拿起叉子，将一小块蛋糕送到嘴边之时，才想起自己不爱吃蛋糕。于是他将蛋糕放在窗外，自己则拿出冰箱中的一块面包作为晚餐。天色渐暗，欲为躺在沙发上，盯着一尘不染的天花板发呆。他第一次发觉沙发是那样的柔软，以至于将他牢牢地吸住。他看到黑暗中有蚊子在飞，有水从未关紧的龙头滴落。那封信平整地放在桌子上，其上的字迹与黑暗融为一体，让人难以辨别。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弹钢琴，楼上有人在地板上滚弹珠，正对自家门的那户人家正在看电视。他听到窗外有鸟叫，想来是小鸟正在享用他的蛋糕。他听到厨房中传出竖笛声，他的心一阵悸动，想起身去厨房一探究竟，但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沙发。他心中焦急，只得暗暗祈祷。那笛声好像离他越来越近，但他却无法起身，也无法转头。
“姐，我知道是你！”
欲为喊出这句话，突然发觉自己能移动了，于是从沙发上一跃而下，向笛声来源望去，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那个绿发身影。他踏着迅捷的步伐跑过去，却扑了个空。一阵疼痛将黑暗撕开一道伤口，一只手便抓住欲为，将他拖入时空的裂缝之中。
欲为眼前一片光明，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天色已然大亮，原来适才一切只是南柯一梦。但是他感到自己的记忆仿佛清晰了几分，那个绿发身影渐渐清晰，而他对于这段记忆的感情也正在苏醒。那些快乐的记忆被染上了新的色彩，仿佛它们一直都存在于此。与其说是记忆的恢复，倒不如说是记忆的新生。不顾深夜里耳边的低语，欲为将那些记忆重新结晶，让它们的光芒在脑海中交织成新的图景。
如今那个绿发身影愈发清晰了，这让欲为感到一阵不安。仿佛记忆的链条重新连接上了一般，欲为的头脑变得十分清明。他走到主卧，打开衣柜，拉开其正中间的三个抽屉中最下方的那个，在一堆证件下方翻出那封信。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取出，像剥开一颗糖果般谨慎地抽出信纸，将它在书桌上铺展，细细地，逐字逐句地阅读。当他看到末尾的署名时，那四个字立刻将欲为的意识拖入一片虚无。信里的每一句话都在欲为的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悬浮在欲为的眼前，阻挡了他的视线。他艰难地在字里行间穿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但是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让他不得不勇往直前。欲为就这样向前走着，拨开文字的云雾，不顾一切地向前，他确信前方定有他所追寻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欲为的步伐已由迅捷变得蹒跚，而这文字迷宫依然没有结束的意图。欲为的意识困在这循环往复的文字迷宫之中，难以解脱。但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给了他信心，于是他继续向前，向前。欲为走得天昏地暗，好像走到了时间的尽头，而终于冲破迷雾。欲为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站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之中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个身影穿着黑色长裙，又穿着淡黄色镶金上衣，又穿着白色一字肩连衣裙，又穿着一件黑色帽衫，套着一件白色长袖外衣。这各式各样的衣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叠加在同一个身影上，但却层次分明。欲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前，伸手想要触摸那身影，意识的世界却突然崩塌，灵魂回到了肉体之中。欲为只觉他的内心一阵悸动，再睁眼时，面前正是那熟悉的书桌，信纸静静地躺在桌上。
“我想起来了！”欲为用喜悦的声音喊道，“我想起来了！”
“原来我的童年并非只有在孤儿院的生活，还有这样精彩的生活！”欲为喜形于色，自言自语道。他望向书桌上的初中毕业照，伸手轻轻地抚摸相框，又说道：“过往的十五年就像一场梦一样，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而如今我完全醒了，我完全苏醒了！”
欲为感到内心史无前例的澄明，一切事物都有了色彩。欲为这样想着，为自己的新生欢欣鼓舞。但他还没开心多久，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占据了他的大脑：“我是怎么与她分别的？”
欲为调用全部脑力去检索他记忆中的答案，但一无所获。他仔细推敲一番恋留下的信，却依然一头雾水。“‘这是你本应拥有的生活’，是她抛弃我了么？”欲为自言自语道，“是的，一定是她抛弃我了。”欲为的语气变得悲伤。
“也罢，我也早该走出来，迎接新的生活了。”
长达三个月的暑假，开始了，欲为又回到了每天无所事事的状态。但他活得并不无聊。他购置了一台电脑，配置很高，用以日常娱乐以及制作一些音乐，为此他还特意买了个头戴式耳机。除此之外，他还爱上了阅读和烘焙。恋与欲为分别前给他留下了一整架的书，一部分为世界名著，一部分为畅销小说。至于烘焙，欲为在某些视频网站上跟着自媒体学习蛋糕及各种甜点的做法，自己照猫画虎，做出的东西倒也有模有样。慢节奏的生活让欲为的品性愈发向老年人靠近了，对于恋的离去也释然了。
这样过了半个月，欲为决定出去转转。他上网搜集亚特兰蒂斯的相关讯息，却一无所获，就连三年前他看过的篇报道也下落不明。欲为感到奇怪，但也并未多想。他在视频网站浏览了大量旅游相关内容，终于下定决心去泰华市，距长明市大约1700千米。
自从欲为记忆被重新唤醒之后，他便对水情有独钟。也许是当年恋带他看了各种各样的水流，他如今去泰华也是想去看沧溟之水。当然泰华也有其他有趣的事物就是了。他紧锣密鼓地为出游准备着，生怕在途中出半点差错。欲为在网上订好了机票，将行李塞满了他的大旅行箱，又计划了几条旅游路线，这才万事俱备，只欠出发了。
出发那天早上，欲为像往常一样起床，关掉了煤气阀门，把昨天的剩饭热上吃了，便拉上旅行箱出门了。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驶上了通向机场的路。天刚蒙蒙亮，水雾弥漫在空气中，唤起了欲为的记忆。欲为坐在后排，头倚着车窗，不顾车身颠簸，固执地把头挨在玻璃上，把目光投向窗外。树影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周期性地掠过窗前。天色渐渐明亮，那一抹蔚蓝已均匀地涂抹了整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