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缆车上离开，双脚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欲为感到十分安心。他摇摇头，使劲地想将那些无用的记忆从脑海中甩出，但并未奏效。山上气温较低，欲为将帽子戴上，塞上耳机，踏上了无数前人曾走过的路。
沿途风景与他曾看过的山林风光相去甚远，其有一种诡谲而秀丽之美，但这一切在欲为的眼中都蒙上了一层阴翳。明亮的色彩在山林之中交织，然而这鲜艳的色彩却无法吸引欲为的目光。欲为魂不守舍地走完了这几千米的山路，来到了半山腰处的缆车站，坐着缆车去往山顶。在缆车上，欲为的思绪再次飘飞到八极之上。他心乱如麻，只想早点回家。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抛弃了我，我还如此念念不忘？”
欲为心里这样喊道，意识沉没在记忆的海中。
时间很快来到夜晚，欲为又一次躺在宾馆的床上，心中的孤独难以言说。今天白天发生的一切便如过眼云烟一般，转瞬即逝。欲为自言自语道：
“看来，旅游不适合我，我还是早点回吧。”
欲为爬起来，打开行李箱，将列好的计划表撕得粉碎。
皎洁的圆月，浮于一汪清澈的积水之上。它的倒影偶尔会被过往行人踏碎，然后在水波荡漾之中再次连成一片。
这一路上，欲为已不记得他踏过多少个这样的小水洼了。新雨后的长明市气候分外凉爽，欲为的心情也随之变好。他拉着行李箱，孤身一人走在回家路上。
于是生活又回归了日常。欲为每天看看书，做做蛋糕，听听音乐，生活惬意而充实。他一边过着恬淡的生活，一边憧憬着未来的高中生活。恋留下的财富尚有许多，供他上完高中，乃至读完大学都不成问题。他要做的，就是面对高中那残酷的竞争，在结业考试之中脱颖而出，考上那人人都梦寐以求的月都大学。
时间很快来到两个月后，欲为顺利地考上了长明市第一中学，今天正是报到的日子。欲为忐忑不安地来到学校，生怕做错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往教学楼的路上，仿佛害怕把石砖踩痛一般。直到顺利地坐在所属的班级里，他心中的忧虑才稍稍减少。
看到老师进门，他依然像以前一样将大脑放空，事事服从。但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隐约觉着这一次不一样了。
办理完住校手续，欲为在学校安顿下来。一间宿舍四个人，其余三人却都在开学前的这一夜请假，欲为只能孤独地度过第一夜。怀着对高中生活的美好念想，早早便入睡了。
高中的时间表比初中复杂很多，而且安排紧凑，休息时间显著减少了。早上到校时间比第五中学早了近半个小时，放学时间延后半小时，放学后还有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晚自习。上午六节课，下午四节课，每节课40分钟，而午休（连带午饭时间）仅有一个小时。生活变得紧张的同时，学习的内容也更加难了。发下来的新课本，欲为只是翻了几页便觉着头疼。
一切都不轻松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欲为依然像以前一样努力，因而感到万分疲惫。每天除听课，写作业，整理笔记以外，无非也就是吃饭睡觉，单调，且乏味。欲为很少同他那三个舍友说话，因他本就不善言辞。他每周最期待心理课。因学校内跳楼的学生太多，校领导才忍痛给每周课表里加了一节心理课。每节心理课都有一个话题，其内容总是积极向上的。欲为虽不喜欢说话，但在心理课上却乐于分享。比如第一节心理课的主题是“改变人生的某个瞬间”，其他人无外乎就是讲述初中结业考试对他们的影响，而欲为的发言却不落窠臼，他说的是中考后的那一天他的心理变化，他如何从十五年的沉睡中苏醒。同学们大多听得云里雾里，而心理老师却感到眼前一亮。课后，心理老师找到欲为深入交流，让欲为对生活的信心增添了几分，自此欲为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叫安家的心理老师。第二周的心理课的主题是“面向孤独”，第三周心理课的主题是“独立生活”，第四周心理课的主题是“如何缓解心理压力”。欲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感激他。
忙活了一个学期，欲为凭借优异的成绩进入了最好的班，但他的心理压力未尝有丝毫缓解。他本是无所谓放假或上学的，但这一次，他却盼望高一的这个寒假永不结束。
又坚持了大半个学期，欲为只觉自己已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某一次他无意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发现自己眼中无神，脸色苍白，骨瘦如柴，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了。欲为第一次如此痛恨学校，因为暑假被克扣一个月拿来补课。这个学期中他经常做梦，时不时便梦到恋。他梦到自己在一条沙漠公路上追寻恋的身影，却在距恋咫尺之遥时坠入无底深渊。他梦到自己冒着暴雨迎着飓风奔向恋，却在距恋一步之遥时摔倒在地，脱离无边梦境。他梦到自己在高空走一条纤细的钢索，钢索另一端的高台上站着的正是恋，然而他却又一次失败，摔得粉身碎骨。他梦到自己在广袤无垠的平原上竭尽全力地奔跑，在光疏影密的热带雨林中闪转腾挪，在高不可攀的雪山脚下跟着流动的雪水一同向前，却每次都鱼网鸿离。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奔跑，一次又一次地力竭而衰，他便活在这样的幻梦之中，而逐渐丧失了信心，也丧失了斗志。生活愈是艰苦，欲为愈发想要永眠于虚无的梦境之中，沉溺于美好的幻想之中，尽管他每次对恋的追寻都以失败告终。
痛苦不堪忍受，欲为找到安家倾诉。他给欲为很多建议，其中最可能行之有效的便是写日记。”日记本是你的朋友，一切悲伤，一切心事都可以向它倾诉。我不能时刻伴你左右，但它可以。难受了就写一写，相信你心里会好受一些。”
于是欲为开始写日记，他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自己的梦境。他在日记本第一页写道：“我宁愿我的梦永不破晓，即使这意味着我将永眠于此。”
日记本陪他熬到了暑假补课，而事情迎来了转机。在正常的高中学习内容之外，文学、数学、物理、化学、机械五大学科存在一种名为竞赛内容的东西。竞赛内容更难，也更丰富。同样的，竞赛也存在全国统考，竞赛获奖可被大学破格录取。此次暑假补课期间，学校也组织了竞赛培训，带领对竞赛有兴趣的学生去外地找专业竞赛教练进行学习。一听说能离开学校，欲为两眼放光，不顾高昂的费用毅然决然地报名。
出发前一天夜里，欲为兴奋得睡不着，在日记本上写下一段话：
“或许我早已死亡，死在生活的压力下，死在卑微的成绩面前，死在无尽的自卑之中。但是我相信我还活着，活在虚无的记忆里，活在永恒的幻梦里，活在不切实际的妄想里。倘若未来的生活都将如此痛苦，那我也只能像他们一样逃离，尽管我以前曾对他们嗤之以鼻。
我享受孤独，又痛恨孤独。没有人会在乎我，没有人会关心我。或许我需要爱，但爱又是什么？是那些小说中至死不渝的恋情吗？还是那些在教堂中许下的山盟海誓？我不清楚，但我或许需要去寻找自己的爱了。
这将是一场冒险，是我十六年来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
对不起，我不想再听话。
请原谅我，拜托了。”
飞机泳于夜空之中，欲为再次沉入梦乡。他梦到自己在云上世界肆意奔跑，追逐日月。虽然没看到恋的身影，但他却感到格外的安心。
欲为在飞机落地前一刻悠悠醒转，他睁开眼，感到十分舒坦。他看向领队老师，心中暗道：“希望你别来找我的麻烦。”他又将头转向他素未谋面的校友们，心道：“希望你们别来多管闲事。”
下了飞机，欲为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面，思考着自己该如何享受这十几天生活。不久到了宾馆，欲为又累又困，很快便陷入梦乡。他梦到他身处江边，天上正下着暴雨，而他身上却不曾被淋湿分毫。他感到很奇怪，抬头向上望去，发现一把黑色的伞悬于他的头顶上方。他眯起眼睛，通过那一条缝一般的视野看到一道雷劈在那把伞上，他旋即梦醒。
白天，竞赛课程，欲为坐在课堂上如同听天书一般。熬过了日间课程，却仍要上晚自习。欲为十分厌恶晚自习，但迫于压力，还是去参加了晚自习。欲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在这里，貌似也不比学校好多少。”
这样过了几天，欲为惊喜地发现当地气象局发布了暴风橙色预警，于是他决定今天晚上出去看看。好不容易熬过了晚自习，见到同房的同学已经睡下，他便悄悄地披上大衣，出去了。
一个人坐上电梯，来到一楼大厅，大厅中灯火辉煌，然而也只有大厅的灯还亮着。毫不犹豫地，欲为连一把伞也不带，便走出大厅，走入那无边黑暗。
纵然是大城市，其灯光也有照不到的地方，恰好欲为所处的酒店的门口便是如此，一片漆黑。但是欲为却义无反顾地扑向那黑夜之中，想要寻回那雨中飘荡的回忆。孤身一人，向夜晚飞奔而去。
出门之前，欲为已戴好有线耳机，并将线埋在外套内部。平日里他听歌只开2格音量，而这次他将音量调到50％，让音乐得以穿透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今天，他已不在乎这么做是否会损伤耳朵，他要尽情地消费自己的身体。
没走几步，欲为便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与当地的气候一样，雨水是温热的，并不寒冷。与那深山老林中的阴暗潮湿不同，这雨中的空气裹挟着水气，沁人心脾。在这温润的雨中，欲为漫无目的地走着，耳机里的音乐与外界的喧嚣在耳畔齐鸣，清澈的雨水夹杂着微弱的光芒一同进入眼睑。不知不觉中，欲为走到一条江边，江面宽不过50米，两侧均由白玉护栏围绕着。那悠扬的笛声，那甜美的歌声，萦绕在欲为的耳边，如梦似幻。恍惚间，他看见身高相近，年龄相仿的两个人打着同一把伞，并排走在江边。欲为揉揉眼睛，那二人的身影却倏地消失。
欲为狂奔上前，站在适才那二人走过的路上，忽觉脚下有什么东西。他俯身将其拾起，是一个信封。他心下大惊，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来，纸上空空如也。欲为刚松一口气，洁白的纸瞬间变得漆黑如墨。那股黑暗像墨水一般在纸上凝聚成一行行字，字迹却在顷刻间被雨水染湿，变得难以辨认。但通过字句以及段落分布，欲为判断这就是恋给他的那封信。雨脚如麻，欲为的视野也渐渐被滴入眼中的雨水而模糊。但是，他在泪眼朦胧中依稀看到纸上的墨水又在不规则地流动，于是他拭去泪水，定睛一看，那墨水竟组成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正是恋！而在墨水即将勾勒出恋的面容之时，一滴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精准地滴落在纸上，将恋的双眼隐去。
欲为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白纸，心中五味杂陈。他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头低下去。半晌，他睁开眼，发现墨迹又有变化，这次它组成了一句话：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欲为刚看完这句话，这张纸便如同完成使命了一般，在雨水的打击下迅速萎蔫下去。欲为只见手中的白纸被淋湿后随即四分五裂，掉落在地上，沉眠于积水之中。
欲为没有弯下腰去拯救那张不存在的纸，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的选择？我选择了什么，我为何选择？难道我不该来到这里？还是……”
一条完整的记忆链在欲为脑海中存在着，链条上的每一部分都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光彩夺目。惟独那链条与现实的衔接处是乌黑的，肮脏的，不可触碰的。欲为每次想要一探究竟时，总被那黑暗灼伤。
那是他后悔终生的决定，也是曾经天真无邪的他做出的选择。如今，在这天地一色的大雨中，倾泻而下的水流终于将炽热的炭黑洗去。是的，这链条不曾折断，不曾消失，而只是被深夜里耳边的呢喃覆上了一层炭黑。四年的岁月里，欲为日复一日地擦洗这链条，让他一点一点恢复本色，惟独留下那衔接处。他不敢去触碰，也不愿去触碰。他始终告诉自己要热爱生活，接受现实。可这现实的份量实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只好逃避。
“是我离开了她！”
欲为向空旷的江面大喊，声音中充满绝望。
“是我离开了她！！”
欲为向漫天的落水大吼，声音中的绝望几乎要溢出。他双腿一软，长跪于地，心中的遗憾与歉意难以言表。泪水混杂着雨水，从他的指缝间流下。此刻唯有天上的乌云在陪他哭泣。
大雨还未停息，欲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店。见同学仍处于梦乡之中，欲为静悄悄地收拾东西，拖着行李箱又离开了房间。他在走廊中徘徊许久，最终还是回到了房间。“既然已坚持了那么久，再咬牙撑一撑吧。”他心中这么想。
次日，依然是大雨滂沱，满天乌云黑压压地浮在城市上空。欲为望着这乌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可凭只手翻云覆雨的少女的身影。早上，他随同学去上课。坐上电梯来到三十层，随人流走下电梯，欲为却在上课的大厅对面发现了一个绿发身影。不顾上课在即，欲为逆着人流跑去。然而这区区几步路程，却似无穷无尽，欲为无论如何也跑不到对面的大厅之中，更别说踏入那大厅之内了。他绝望地看着那绿发的身影，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他还想尝试，却被从电梯上来的领队老师赶回课堂。
上课时间，欲为无所事事，便盯着窗外看。大厅共二十几排座位，除了入口方向外，其余三个方向均有大型落地窗。就在他看得昏昏欲睡之时，一个身影从窗外掠过，欲为精神大振，从座位上站起，溜到侧边的窗前，却只看到下方川流不息的车辆。他还想再仔细看看，却被领队老师粗暴地赶回座位。欲为闷闷不乐地呆坐在座位上，心中仿佛有一万匹马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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