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面熟的人。那个人向他打招呼。他怔了一下,既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更想不出自己和那人有何关系。于是他不由得低下头往自己胸前望了一下,结果看到自己并没有穿上毛背心。出门以前他把它脱了留在家里了。后来又遇上了一次。也是那个人向他打招呼,打得比上一次要热情。他又怔了一下,同时发现自己仍然没有穿那件毛背心。
后来他就把这事情忘了。
天泉,你过来。
母亲又把他叫到厢房里。这次母亲光和天泉聊天,问后巷那个桂英嫂你认识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她丈夫原来是水产局的,现在退休了。
母亲的责怪一点也没有道理。不要说他早年出远门,他回到自己的故土这么多年了仍然是人地生疏的。不过母亲的话提醒他想起他刚刚忘掉的那件事。他把那个人的特征向母亲说了,母亲连声说对了,是他。是他的老婆桂英嫂托人来说媒了,是他的儿子要娶芳芳。
天泉的脑袋瓜一下子炸开了。芳芳刚刚是他的,怎么又要离他而去。可是他一急,母亲反而笑了。
“人家只是说亲,又不是抢亲。再说,这事情是芳芳自己做主的,现在新社会……”
天泉这才放下心来,明白婚姻不是那么一件简单的事,光一张照片什么的就能拍板算数。心里头轻松了下来,整个身子反而变得有点飘飘然起来。他不去打听那个人以前真的是不是水产局的,也不去了解他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的眼前竟然是他遇到的那个面熟的人,是他热情的招呼。是那两次巧遇把他的心给搞得热乎乎的。他止不住地又走到路上去和那个人偶然相遇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因为不再纳闷了,这一次天泉就很专心地观察着那人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看出那人不但很高兴和他打招呼,而且还很高兴地等着他去打招呼。为了不使那人失望,他就很随便地回应了一下。确实是很随便的,可是那人很当真,看样子还高兴得不得了。他第一次看到别人这样地对他和颜悦色,于是他觉得那人打完了招呼就走了有点可惜。他替那人可惜,如果那人站住了跟他搭讪的话,说不定他会再给那人一点让他高兴的什么东西。
说起来那也只是一段小插曲。这一阵天泉开心的事不止是一件两件,他不致于老是因为那人给他打招呼了而沾沾自喜。这一阵他洗碗都会从嘴巴里吹出一段旋律,那种调子反而是牙齿完好的人所吹不出来的。
“天泉,你在家就烧饭洗碗好了,别去沾三惹四的!”
凤钗说这话时明显地带有教训人的意味。近来凤钗已经不怎么向他发难了。她终于懂得了不能拿鸡蛋碰石头。这么说事情总会有反复的,天泉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让凤钗拿一分,却看见母亲走了过来。
“泉儿,芳芳那件事不要说芳芳,就是我们也看不上……”
天泉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会站在凤钗的立场上。“芳芳那件事怎么啦?我们不是早就辞退了吗?”
天泉的话声还没落地,凤钗就接上了。
“是啊。可是人家又来了,说你家天泉有意思……”
“谁在造谣?你把他找来,我跟他对质!”
“还说人家造谣,无风不起浪,人家说在路上碰到你!”
天泉愣了好半天。可是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之后他就笑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很刚劲的,很快活自在的,无论是母亲还是凤钗都没有见过天泉这么豪爽过一次。
“哎哟,真是!我只不过是搔一下头,却被人家看作是在向他招手!”
“搔头?你搔头?你是头皮痒呢还是骨头痒?”
凤钗的声音更厉了。她觉得天泉今天有点癫。平时他也癫,可是没有癫得这么厉害。
然而天泉却继续乐着,凤钗那么有挑衅性的攻击都没有撞到他的穴位。为了使真相大白,他还把自己和那人的三次邂逅公诸于众了。当然他把重点放在最后一次。那一次最够味儿。他详尽地描述了自己是如何接受那人对自己打招呼的。他说他也曾经想过自己本来可以视而不见的,不过后来他想到要是这样做的话就有点不够文明,于是他以礼相待了。他如果只说到这个程度上也没什么问题。在接下来说他怎么以礼相待的时候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竟然说他们交谈了,而且很深入的,并且暗示和芳芳的事有关。
“给铳打的,你还说你什么都没讲!”
凤钗真火了,母亲也有点目瞪口呆。
“泉儿,这是芳芳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够乱表态呀!”
本来天泉也准备收场了。一出有趣的戏。可是在末尾的地方他听到母亲的话里有“表态”两个字。按理说他应该郑重地声明一下自己只不过在开玩笑,是在造谣生事,让母亲放下心来,让凤钗讨个没趣。但是他的舌头有些打滑,那“表态”两个字在他的舌尖上转来转去,他就象一个喝酒的人刚刚发了酒兴,谁也没办法把他的酒杯给夺过来。只听见他大声地叫道:
“怎么,我不能表态?芳芳是我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表态?不,我要表态——我要——表态——”他连着喊了三遍。
后来需要他那么努力地去表态的机会多得不得了,他不用再自己去争取了。说媒的络绎不绝。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也有直接走天泉这条渠道的。而他都懒得去表态了,一件麻烦的事。开头他还稍微在家里反馈一下再作表态。后来他就自作主张了。他真想印一些“恕不接待”的纸样,然后给每个来访者一人发一张。那些人都是不照镜子就出门的。不用说芳芳,他们难道没看到今天的天泉就和过去不一样。
其实芳芳也太年轻了。芳芳还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姑娘。她一个心思扑在工作上,不知道自己的美貌竟然惊动了那么多的父老乡亲。她在学生时代成绩平平的,可是到了工作岗位上努力学技术使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加靠近了电脑的时代。这个不大不小的自满也曾引发了天泉和凤钗之间的一场争论。天泉说他修过电动机,跟芳芳现在学的技术挂得上钩。凤钗说芳芳不论是读书或是工作都是脚踏实地,就象她做生意,虽然是小本的,可是稳定保收,不象股票,爬得高,摔得也惨。不过这一类的争论已经够多了,连天泉和凤钗自己都感到腻了。与其互相排斥,他们已开始寻求能够使两个人都能够接受的共同点。走过漫长的岁月,他们终于明白他们的婚姻关系在一开始就是牢不可破的,无须用互相挖苦互相诬蔑这一类特殊的胶水来糊了一层又一层。他们终于慢慢地滋生出了依靠儿女这种他们共同拥有的财富来度过晚年的老人心理。况且对于他们来说芳芳已经成为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