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饱满的芯穗润色着田间，为沃野添上了青黄。

但偌大的麦林，却没有一个人的身影。没有人收麦子，麦穗就孤零零的，跟着风摇啊摇的，像孩童顽皮的心。

人们都去哪了？妞子想着。她又看见隔壁的农人夫妇朝着集市走去了，自己的娘也随着出了门。远处的天黑了，乌云密密的，要吞吃了那片青黄的麦田。鼻子里充斥着大雨前的味道，妞子不喜欢这味道，下雨前的空气里，总会夹杂的一股子草腥味。人们看不见天边的黑云，还是朝着集市走去。每年麦稻收获前，这个村里都要走上这么一遭。

妞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娘说，这叫做“祈愿”，祈求能有个好丰收。可是，麦子都已经长好了，满满的穗就挂在那里，它们难道看不见吗？谁还能让长好了麦子继续长呢？所以妞子又问，向谁“祈愿”呢？

娘说是佛，村民们管他叫大佛。大佛，那他可真是神了，他能不能让结好的樱桃再结几串出来？就那么一直结，一直结，像串珠一样，那妞子就高兴了。因为妞子爱吃樱桃，但往往吃不着，穷嘞。

娘说，让妞子自己在家，别瞎乱跑，他去求大佛，很快就回来。

妞子站在窗边，看着娘与村民们都往集市的方向走，黑云离那最近，要下雨，肯定也是那里先下。妞子不担心别人，就担心娘会不会淋雨？麦田那些饱满的穗呀，会不会被这一场大雨带跨？妞子其实真的不明白，明明大雨都快来了，还有什么事，是比收麦子更重要的？看来，那位大佛，不仅能让成熟的麦子继续长，还能在一场大雨中保全下那些青黄。这么一想，妞子就放心了，放任担忧远去吧。让它们自己飘飘荡荡，去即将到来的那场大雨里。

她也挺想见见那位大佛，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人，能有这般力量？

没过多久，娘就回来了。娘说，先吃饭吧，转身进了炊厅，没再多说什么。妞子追着娘去了炊厅，一字一句地问着娘。

“娘，你又去拜大佛啦？大佛答应帮我们了吗？”

“当然了，大佛可是慈祥，他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那，娘也没有和大佛求过，让咱们的日子更好一些？”

“你觉得娘去求是为了啥？娘每次都求。”

“可是那些收税的老爷们还是会来，家里的粮子也总是不够.....大佛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吗？”

娘的脸色沉了一些。妞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也没再追问。

“以后不准这么说话，质疑大佛是不对的，傻妞子，掌自己嘴。”

“哦。”

妞子轻轻的撤了自己的小脸蛋两下。

“声音太小，不长记性，再掌。”

“好。”

妞子莽足了劲儿，打了两声清脆的掌子在自己脸上，雪白的脸上立刻悬起浮红，惹人怜惜。

天边的乌云又浓了，结成了一块一块的样子。

妞子长大了，什么事儿都想自己看看。妞子怀着孩童都有的好奇心，偷偷地溜出门去，没有告诉母亲。

她只是想见见佛老爷，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

她穿过斜阳草树，穿过寻常巷陌，伫立在集市正中心的，那红红彩彩的建筑，娘说那是佛祠，就是佛老爷住的地方。妞子一路走来，不少人拎着铁青色的表情、暗灰色的神采从佛祠的方向出来。有的人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经文，有的人嘴唇只是抽动，徒余眼泪横流。是佛老爷欺负他们了吗？佛老爷也是坏人?像那些贵族老爷们一样。唉，妞子想不明白这些。

乌云奔袭，妞子也扭动身子穿过人堆，她离祠堂越来越近，那股祠堂的烧香愈发清晰可闻。她终于走到了祠前，从祠堂那头排到这头的队好长好长呀，都有几百个妞子那么长了。妞子在人群里像刚冒头的蘑菇，矮矮的，啥也看不见。只好排着队，就这么等着，希望不要那么快就下雨吧，妞子想。

终于排到了祠堂里头的厅堂了，妞子看见前面的人先交了几个铜钱进那个破破的香碗里，然后对着个一动不动的佛像磕头，嘴里念着自己的愿望，他们的愿望生生不息的，有的厚重而困难，有的轻易而简单。但无论大事小事，他们都要找大佛帮忙。可是大佛呢？他不在吗？这里明明只有一尊破破的石像呀？

阳光忽隐忽现，一小块阴云已经随风蜉蝣到祠堂顶上。

到妞子了，妞子站着不动，不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站在香碗旁的女人撇了一眼矮矮的妞子，她脸上的胭红红扑扑的，妞子觉着像猴子屁股长在了脸上。胸前一颗不知是什么石头，青里透白，翠绿盎然，妞子喜欢这个。

女人变着脸地惊呼：“好可爱的小姑娘，来佛祠是想求什么呢？带铜钱了么？就是这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

女人从旁边的香碗里顺出来两枚铜钱给妞子看，脸上的胭红看见铜钱乐开了花，笑的像恶鬼一般，要吞吃了妞子这颗小蘑菇。她十分高大，袍子上挂着香囊，仅仅是看着，就足以有着能压垮人的贵气。

“我没有带铜钱，也可以见佛老爷吗？”

妞子几乎是下意识的谦声发问，声音小的极其。

女人脸上闪过不可察的鄙视，一直盯着她看的妞子都没能发现。她语气随即是带着鄙夷的温柔，语意便满是驱逐，招呼着人便要把妞子带出去。

哦，好吧，妞子知道了，佛老爷是个爱财的人，妞子要告诉娘！

妞子沮丧的往家里走，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结果也没见着佛老爷。她也一定让娘担心了，想着想着，她越走越快。而乌云们呢，已经准备盖住祠堂了。

妞子走回家，扭开们，没闻到菜香，娘也不在家。不知为何，门前的小佛石像也碎了一地。这石像，娘可是珍惜。娘大概是发现自己溜出去后，急匆匆的出去找了，关门太急，也没能注意。妞子愧疚极了，便又出了门去找娘。

妞子长大了，她最珍重的还是娘。虽然不能理解娘对她的苛责，对佛老爷的恭谨。但她还是很爱娘，娘会给她做好吃的，带她去街坊里大逛一场，会带着她穿新衣，玩些新奇的玩意。妞子喜欢娘，无论如何，娘都是最好的人。妞子又出了门去，即使大雨一场，她也想找到娘，因为是自己的调皮与好奇，让娘担心了。

乌云们盘踞在集市的天上，向下俯瞰凡间，降不降暴雨，凡间遭殃不遭殃，那是它们说的算。

她妞子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也没找着娘。只有一个地方，那个红红的祠堂。但妞子不想再去那儿，她讨厌那里。会不会是和娘错过了？会不会是.....？不，妞子决定不再乱想，娘向来担心她，肯定会到处找她的。妞子就坐在个显眼的地方，不乱跑了，等娘来找她。快下雨了，妞子也担心娘。

可是妞子等了好久呀，还是没等到娘。妞子总觉着，娘就在祠堂里，就在那个佛老爷身旁。妞子不坐了，不等了，她要去找娘。她奔去祠堂，挤开人流，不知被多少人咒骂，她不在意，她只是想见着娘。

果不其然，娘就跪在那里，跪在无数人都跪过的地方，双手合十，向大佛表明绝对的忠心与虔诚。妞子大喊娘，娘却不理她，妞子无助极了。和上次来着时一样，就只能直愣愣的站着。

娘继续磕着，继续磕着，汗水流出，浸湿衣裳。又是一个五分钟，妞子站了一个又一个站了五分钟。娘才终于起身，大喊着：“佛祖显灵了！佛祖显灵了！找不到的女儿自己跑回来了！”

妞子惊愕地怔住，依旧一动不动。眉毛紧皱，眼泪隐隐地挂在眼垂。

在这个祠堂与佛老爷搬进来村里之前，一切明明都不一样。娘那时也眼里满是她，满是生活，满是生机。家里虽然穷，但娘也还会打理园艺，种些野花。后来娘不再种花了，甚至还会把先前种的花，家里收的麦都送给祠堂，说是什么奉贡。要么就是放在那个小佛石像跟前，任由它们腐烂，不允任何人触碰。

乌云们朝着麦田拢去，望着那些青黄的穗，势必要用风雨侵吞，妞子好害怕这场大雨下下来。但如果这场风雨，能把这个祠堂冲垮，那妞子就不怕了。她撇向那尊石佛，眼里满是厌恶。但妞子随即又收回了那厌恶，因为乡亲们是如此信他，那他总不该是坏人。妞子相信乡亲们的眼光，因为乡亲们都是好人呀！

那女人又来了，走到娘和妞子身前，收腹挺胸地笔直着站着，手里持握着折叠的扇子，对着妞子娘俩指着说：“哎呀哎呀，这就是佛给你们加持！显灵啦！再奉几枚香火钱，更是有大福相报！事事顺心哩！”

娘说好，好。声音焦急、恐惧。便朝着香碗走去，边摸索着兜里，可是，兜里除了焦虑和急切，什么都摸不出来了。

娘惊慌地回过头去，连忙给女人赔个不是，娘说，这钱，她明天一定会补上。说罢，便拉着妞子灰头土脸的出厅去了。

妞子其实有点生气，她想先向母亲表达一下不满。

“娘，你没去找我，直接来求佛老爷了吗？我在菜市口等你好久，又找了你好久，你都不在。”

娘没回她。母女俩没再说话。夕阳奋力流过乌云，流露出少许阳光悬在他们头上，温热而哀伤。

这种阳光不会再有了，乌云越来越密了，悄悄地罩住了整个村子的天穹。风越来越大了，只是雨还在堤坝里，等着坝溃，它们便疯涌而出。

妞子不想保持这种静寂，她能感觉到，娘现在有着十分的不自在。妞子觉着，有什么问题谈谈，总能好的。

“娘，佛老爷在哪呢？我还是没见着他。”

娘生气了，不耐烦地甩出一句话。

“不就在那么？你当真看不见？莫不是装瞎骗话！”

“可那不是个石像吗？佛老爷难道住在里面吗？”

“你只要知道，他就在那里就行，其他的莫要问了。”

“可是如果佛老爷整天都住在石头里面的话，他怎么才能帮到我们呀？”

“我没跟你说过吗？天天长嘴说胡话！我说了，要尊敬，要尊敬大佛！说几回了？”

“哦，好吧。”

“还是不长记性，掌自己嘴。”

妞子让娘更不高兴了，或许一开始，她就不该偷偷跑出来。妞子又撤了自己两下脸，声音依旧清脆，只是这次她也学会控制力道，没那么痛了，也不会留辙子印了。

回到家，娘开了门，见小石佛像碎了，可是哀怮难过，又是骂，又是惋惜，心疼了半天，就坐在地上拼着那尊小佛石像。妞子说她饿了，娘也不理。

天已经黑了，雷光闪过，雷声随之震耳欲聋。炊厅里饭还没做，门口的垃圾还没倒，田垄里的麦子还没收。

佛老爷终究只是让那些贵族老爷们更显贵气，金钱买去了他们兜售的负担与压力，养的他们体肥圆膘，赚的他们盆满钵满。那他们的日子，会因为佛老爷而好过一些吗？布头能多一些吗？米面也能多一些吗？妞子也有好多好多想求佛老爷的事。

乌云照旧履行它的职责，暴雨如决堤，盖到大地之上。娘已经求过佛老爷了，麦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好吧，好吧。妞子想，或许只是佛老爷还没看见他们这些苦命人。

但迟早会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她坚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