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云下乡来遇到的第一个“双抢。”“双抢”就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一个“抢”字,说明时间的紧迫,这是因为水稻生长受温度、日照的影响,水稻需要在一定的温度和日照下才能生长结穗,如果晚稻种的迟了,超过了立秋节气,晚稻就会减产,如遇到寒潮早来,甚至会颗粒无收。但早稻要到七月上中旬才成熟可以收割,而立秋则在八月初,所以要在这二十天左右的日子里,要完成早稻收割和晚稻插种,只能是“抢”时间了。七月流火,烁石熔金;赤日炎炎真似火烧,就是在太阳下呆几分钟就会大汗淋漓,更不要说还要挑上一、二百斤的重担来回奔走,挑稻、挑肥、挑秧、挑谷,每天天未亮担子就上肩,经常一直要到天黑,晚上还要经常“开夜工”挑稻、轧(打)稻,难得有二天活干得“离奇头”(指一样活干完了,但要再干另一样则离吃饭或收工时间太短而不能够)能早收工的,算是撞大运的了。高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性子又倔,不肯像陈亚东、苏志超那样,跟队长说吃不消了,就调到场上跟老人、孩子一起晒晒稻谷、搬搬稻草。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大地滚烫滚烫,下午二点出工还依然热得吃不消,高云赤脚踩在田埂上,感到脚底烫得像要起泡似的,只好选有草的地方走;田畈沟里的水也烫得像烧开的水一样,赤脚踩下去就像要冒烟似的。
那天高云头次大热天下田挑担,穿着件衬衣刚走出门,被志英看见了忙叫住他:“你不要命了?穿这样的衣服能干活?”
志英自己穿着厚厚的夹衣,脸上已经捂出了汗水。高云觉得奇怪,不解的问:“这衬衣凉爽,你穿那么厚可不要热死的?”
志英听了觉得好笑,到底是城里人,不知道农民的苦,就说给高云听:“这么毒的太阳,你穿这衣服,不消半个钟点,就晒红脱皮了;再说你这么薄的衣服,一出汗水就粘在皮肤上,肩上的扁担晃动会把你的皮都扯下来,还不快去换件厚的衣服。”
高云知道志英没骗自己,脱了衬衣,见右边的肩膀又红红的,而左肩却完好无损,志英倚在门上,痴痴的看着高云光着的上身。高云被她看得倒有点不好意思,忙穿上衣服。志英自己也感到了有点失态,转口问:“你是只能用一个肩膀挑担的?”一般地说的人都是右手上前,所以挑担的时候也常习惯用右肩,高云也是一样。
“是呀。我还没学会换肩。”高云答道。只能用一个肩膀挑担的被叫做是“压死肩”,远不如能用二个肩膀轮流着换着挑担吃份量来得轻松。
“那你记着挑担的时候试试换肩,不能换肩挑担太吃亏了。”志英认真地关照他。
穿着厚厚的夹衣,高云在田里摸爬滚打,一大早担子上肩一直到天黑,这肩膀红肿的一开始担子压上去痛的钻心刺骨,后来就麻木了不知痛痒,厚厚的夹衣一次次被汗水湿透了又捂干,捂干了再湿透,留下一圈圈白花花的盐渍。人出汗出得有点枯了,只能大口的喝茶。小队的饲养场里有个老人,每天上、下会烧一大锅的开水,小队里又买来最便宜的红茶叶,每天就提供那么二桶茶水。很快茶没有了,气喘得紧,口干得要命,只好学着老农民的样子,捧起秧沟水来喝。这水,有农药、化肥残留,有猪粪、腐草的怪味,但一个人到了身体快干枯的境地,有水喝就算是好的了,还那管他脏不脏。也不是做农民的不懂得讲卫生,条件使然,让人不得不屈服。“六月六,晒到鸡蛋熟”,高云默默地想,人们赞美太阳,太阳给大地带来生命,给人类带光明和温暖;但在烈日下劳作的人,又有谁会欢呼让阳光来得更厉害些呢?这话高云当然只能在心里想而不敢说,太阳是个代名词,某个名人不就是写过“太阳上也有黑子”而成为坏人的吗?前车之鉴尤未远也。
“双抢”里总是那样热,晚饭后高云他们就一直在场上乘凉,但到露水下了,大地不那么烫了,人疲惫得倒下就睡着了,这才进屋里去睡。只有林志根这小孩还是活力四射,东窜西走不肯安歇,屋后的那片竹园子,是他玩耍的“据点”,这不,他觉得场上不如竹林里阴凉,乘大家不注意,把大人关照的话早就抛到九宵云外了。要知道,人怕热那蛇虫也是一样,会趁着夜里天凉出来活动。大家在场上乘凉,就听见林志根哭着从竹园里逃了出来,大家顿时都跳了起来,只见林志根的小腿已经肿了起来,没穿鞋子的的脚趾上二个牙齿痕在往外流黑水。因为没钱,农村的孩子只有到冬天才穿上双破鞋子,遇到雨雪天气,只能在鞋子底上绑一块砖头上学去,平时其他时间都是打着赤脚的。不好,这小子是被毒蛇咬了!林志英见了立马哭了起来,林老伯急得双脚直跳,儿子是他的命根子,将来要靠他养老送终的,女儿再孝,迟早还是要嫁出去,所以靠不住的。还是高云镇静,让拿来带子先把林志根的膝盖下扎紧,又让取来水,一边挤按伤口让毒汢流出,一边用水冲洗,林志根则痛的像杀猪般的嚎叫着。一阵忙乱后,见流出来的水已是红色的,高云才停手。大家知道,林志根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得尽快送医院,高云对林老伯说说:“公社卫生院怕没有办法治的,我们三人轮流背志根赶紧去县医院,你和志英慢慢的走过来好了。”说完,背起林志根叫上陈亚东和苏志超,拔腿就走。也亏了送医及时,到了县医院,医生见了知道是被腹蛇所伤,本地也就这“灰练鞭”能要命,就让赶快去药房配搞蛇毒血清。高云跑到急症窗口要配药,里边的护士伸手先要交钱。这可难倒了高云,大家救人要紧出来的急,谁都没带钱,护士不见钱就不发药,高云求她先给药再回家去取钱,但小护士说什么也不肯。说这是医院的规定,如果给了药收不到钱,得护士自己赔,十几元钱是个大数目,小护士一个月才挣那么点,所以死活不肯。二人正在争吵中,医生见久久不见药来也有点急了,时间拖长了,轻则截肢重则丧命,所以出来查看。见二人说的都有理,倒也不好办,听高云说他是学生本身就是县城人,但回家去拿钱时间上来不及。就问:“那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赶快送钱来”。这话倒提醒了高云,自己家里是没有电话,但杨莉莉家有电话,赶紧给杨莉莉打了个电话,杨莉莉半夜三更接到电话,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多说,答应马上带钱起来。杨莉莉的父亲在县城家喻户晓,护士见钱的事落实了,这才取出药。医生拿到后给林志根对症打了针抗蛇毒血清,才保信了一命。等到林老伯和林志英气喘嘘嘘赶到医院时,林志根已安稳的睡着了,高云他们三个也都累得坐在病床边打瞌睡,杨莉莉还陪在旁边。
林老伯腿脚不好,但儿子是他的心头肉,林志英陪着他紧走慢走到了医院,一场大祸已消弭于无形,按说应该是高兴才好,但见他愁眉苦脸,不住的唉声叹气,林志英当然知道是为啥,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高云以为他们是为林志根伤的问题,就宽慰道志根没事了,你们放心好了。那知道他们忧愁的是钱的事,这住院看病,又得花好多钱,本来志根母亲死时就向生产队“透支”了好多钱,现在又,唉,不说也罢,所谓“船到桥门自会直”,债多不愁吗。小队里倒是挺帮忙的,毕竟是救人性命的事,老话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钱是必须的。按说林老伯已欠了队里不少钱,是不能再借的,但此事特殊,小队里还是网开一面借给林老伯三十元,用于治疗和住院所用。
高云他们见林志根无碍了,就和林志英一起回去,留下林老伯在医院陪着儿子。过了几天,林志根出了院了,依然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林老伯对高云他们出手相救,千恩万谢,林志英对高云更是心生感激。那夜乘凉,高云和林志英坐得近了,说着话儿不知怎么手碰到了一起,一种触电般的震颤将二人都惊呆了,林老伯看着二人的样子忙连连咳嗽,二人只才从慌乱中清醒过来。这一晚,高云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身体疲惫的要命,脑子却清醒的很。林志英那清纯美丽的影子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这里农村的习俗,收工后都在河里洗澡,男的脱得只剩下个裤衩,生过孩子的女人也光着上身,只有像林志英这样的姑娘们才穿着圆领衫下河洗澡。有一天早收工回家,二人在河埠上正巧相遇了。斑斓的晚霞照在林志英身上,流光溢彩,格外撩人心菲,高云心里荡起阵阵涟漪,定了定神赶紧下河洗澡。林志英却愣愣地坐在河埠石头上看着他,倒把高云看得脸红耳赤,手足无措的不知用毛巾擦那里好。巧不巧的,这一切又给正要下河的林老伯看在眼里。
高云连续十多天重担挑下来,人就明显的瘦了一圈,挑担时脚步也有点虚浮了,太阳总是高高的挂在天上,气温也总是在四十度左右(太阳下怕有六、七十度吧),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多希望能下场雨好让人喘口气。这雨真是说来就来,好不容易盼来西北天边一片乌云,吹来一阵凉风,高云刚舒口气,转瞬间电闪雷鸣,乌云翻滚,眼看一场阵雨马上要到。高云正想逃进屋里躲雨,只听队长一股劲的叫:大家快到田里,女的捆稻,男的挑稻,要抢在下雨前把那块已割下的稻收上来。男男女女咋咋呼呼的往田头赶去。说话间乌云已经推到头顶上了,一阵阵强风扫尽了空气中的燥热,真是好凉爽啊,随着,一点点的零星雨滴飘落下来,转眼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天就像是口倒扣的锅底,墨黑墨黑。浸了雨水的稻像是吸足了水的海绵,比平时重了好几倍,份量太重了,那些老农民们也只能将稻装到齐腰高,要在平时起码要装到齐胸高。那么低的稻担,老农民双手一叫力就抛到了肩上。高云可惨了,装多了手上力量不足抛不起来也挑不动;装少了那稻担很低,只有人钻到稻担下趴在地面上顶起来。一阵阵的狂风吹过来,人空着身体走路也很困难,更不要说挑着担子,稍不留神就被风连人带稻从田埂上刮到田里。
那么的苦和累,高云是头次尝到,还未发育端正的他真的感到吃不消。也很想跟陈亚东、苏志超学一下,跟队长说一声,调到场上去轧稻、晒谷。作为学生,只要高云肯开口,队里一定会同意的,其实队长和志英也早提醒他,要是不行的话说一声,不要硬撑着,但高云咬咬牙,宁可担子装轻一点,也要在大田里跟男子汉那样的挑担。在他心里,始终觉得被“照顾”到场上与老弱病残一起干活是种耻辱。这一熬,倒也真的挺过去了。不过,一个农忙熬下来,高云人瘦的像只猴子,脸上脖子上手臂上被晒得脱了好几层皮。苏志超与陈亚东虽说干了些轻活,但毒辣的太阳下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动,出汗出的人都枯竭了,累的直不起腰、迈不动步。陈亚东收工回来就躺平,连烧饭的力气也没有;苏志超边烧饭边咕噜着“人生之意如鸡肋,弃之可惜食无味。”高云则常常发呆,想着这样的苦日子何日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