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怀砖岂为可耻俗
第85章 怀砖岂为可耻俗
祁功端坐在一个帐篷里,身后一边站着祁定、葛南,一边站着李胡儿、宿勤先,都是杀气腾腾的模样。但祁功自己,却有些和颜悦色。
站在他对面的,是那三十来个个元恩的亲信甲士。他们也来报到了。为首的,正是那个身材颇为魁梧的人物。
此时,这人眼见着要来祁功的麾下,受祁功节制,有些不乐意,面目阴沉沉的。
祁功收拢起刚才杂乱的心思,微微一笑。
“我与你也算认识几日了,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那甲士有点不乐意,但到底是被吩咐了听从祁功的命令的,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抱拳弯腰。
“我叫高仁仲,原先是青州人,后来随着我家将军。”
“青州人?姓高?”祁功“呀”了下。“你与那渤海高氏,有关系么?”
那高仁仲略微一愣,忍不住无奈起来。
“自然没有关系。我一个随从,哪里能和那样的高门有关系?”
祁功“哦”了一声,想起这个人之前因为帮公卿显贵看过大门而感到骄傲,忍不住失笑起来。他看向那高仁仲道:
“我听说青州有怀砖之俗,人们视仁义轻于羽毛,争夺财利就像锥刀。爱好名誉,攀附权势。威势所在,人们都侧着肩争着进去,求得荣华和财利像舔舐浓鼻涕;人们都说,与四方的人相比较,齐人爱慕权势最厉害。却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原来啊,这个南北朝时期,南朝和北朝间,自然互相看不顺眼,什么“索虏”“岛夷”的互喷属于是让人耳熟能详的日常操作了。而这南朝北朝自个内部呢,却也不乏地图炮的!
比如这北朝内,尤其是洛阳中,就素来嘲讽青州,说这青州有怀砖之俗。
什么叫怀砖之俗呢?乃是说,这青州的民众,遇到太守上任,就会怀里揣着砖头去磕头。可当太守卸任了,他们就会从怀里掏出砖头,去投掷太守。
这个说法的核心意思,是表示青州的民众只知道追求名利,反复无常。一个人有权势,当地人就去阿谀奉承。一个人没了权势,当地人马上就会翻脸无情。
高仁仲听了这话,面色顿时大变,几乎涨得通红。他此时既愤怒,又羞涩,既想要出言辩驳,又到底是身居祁功的下属。而且,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家乡确实有这样的风俗,他自个,也确实是这样喜爱权势名利的人!
他在洛阳时本就身份低微,和别人相处交谈,但凡被知道是青州人,就免不了被揶揄几声“怀砖之俗”的。而他总是急急切切在贵人们面前献殷勤,想要表现一二,得到赏识,又更是加重了别人对他的这种鄙夷。那些贵人们,心情好时,会夸他一句“会做事”,心情不好时,便要冷笑几声,嘲讽他这种汲汲于名利的作态。
高仁仲也不敢反驳,只好陪着笑,唯唯称是,还要反过来奉承那些贵人们清雅脱俗,个个视金银如粪土,从来不在意不关注。
也就是他这样的做派,坚持了许久,终于混出了头,当上了那位宗室贵人元恩的护卫。
可偏偏,这位贵人元恩,却被打发来了这个边镇做镇将!
高仁仲好不容易在洛阳能够立足,又要随着这元恩来边镇,已经是心中烦乱。而他更是怎么也没想到,如今自己在这边镇,在这柔玄,还被这地方的一个兵子嘲讽有“怀砖之俗”!
他又羞又恼,一时说不出话。
祁功却轻轻摇了摇头。
“你莫要这样。”祁功缓缓言道。“我说‘怀砖之俗’,不是要嘲笑你,而是想说,做那爱慕权势、汲汲名利的人,实在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高仁仲闻言一愣,茫然抬头,却见祁功表情认真,不像是在说玩笑话的样子。
祁功声音微微放沉了。
“你方才说,你不是什么名门贵胄,只是一个随从。我祁功,几个月前,也还只是一个边地的小卒。我和你最是应该相知不过的。那些个名门世族,衣食无忧,仕途通畅,自然可以摆出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去种豆锄草,赏菊吟诗,可我们这般平头百姓呢?若是不汲汲名利,若是不爱慕权势,却哪里来碗中的粮,身上的衣?这爱慕权势,汲汲名利,又有什么不对的?!”
高仁仲越发茫然,本能地感到一阵慌张和惶恐。他虽然出身低微,但齐地文风盛行,他也听说过几句诗书礼乐,见过乡里的名士姿态,知道这重利乃是圣人不耻的行为,虽然迫于生计不得不重利,但心里头也素来因此而羞耻!
他本能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口。果真的,乡里那些号称寡淡的名士,哪个真的饿着了?那些号称隐居的贤人,哪个最后没有跑出去做官?而洛中那些口口声声视名利如粪土的贵人,他们的府邸却一个比一个奢华,大门一个比一个朱红,一个比一个高!
祁功坐在椅子上,依旧是面无表情、他说话声音不重,但又似乎重于千斤,一字一锤地敲打在高仁仲的心上。
“我不是让你去视仁义如羽毛,让你去重利轻义,而是说,这礼义廉耻,也确实是得衣食充足后才能慢慢培养的……我今日和你说这些话,是想告诉你,我祁功是懂得利益二字重要的人!你前番得罪过我,我却并不在乎,你也不要担心我趁机报复,只为我们如今是利益绑在一起的人!这次出征,你是镇将的亲信,你又在我的帐中。你若是能遵照我的军令,能奋勇立下功劳,且不说镇将那边如何恩赏你,我祁功这里,也不会缺了你的那一份该得的东西的!”
他说到此处,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冰冷。“但你若是自以为是镇将的亲信,不听我的号令,乃至和我争夺这一军的掌管,做出些不该做的事情来,那便是触犯了我的利益!而你若是触犯了我的利益,我便要杀人的!”
高仁仲本就有些心神恍惚,听到祁功这一席先软后硬的话,顿时有些吃不住,汗如雨下,下意识跪倒在地上。
“祁军主深知利益二字,我高仁仲,又怎么敢不去遵照祁军主的号令!”
“高仁仲,字礼辅,青州人也,出渤海高氏。仁仲少年时,尝游学洛中。其人性简朴、轻钱物,外修仁义,内憎鄙吝,不以名利为所重。”
——《赵书列传三十九高仁仲高显高侃高适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