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大官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动了。

所谓“延年益寿”，他其实并不算很信，但他在乎的，是这么个“延年益寿”的名头！祁功那个炉子，整个柔玄都在传，说这是件法宝，自己的队伍也都听说了。这时候，自己当着大家的面，把这炉子买下来，然后把所谓炼出来的宝贝琉璃献给自己的那位“父亲大人”，岂不是显得有孝心么？

自己那位“父亲大人”如果高了兴，松松手指头，漏出点小屑子来，都够自己受用无穷的！

反过来说，如果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主动拒绝了别人献上一个号称能“延年益寿”、而且被很多人认可确实有法力的炉子，那传到自家“父亲”耳朵里，是不是就不太好听了？

刘大官也是在宫里厮混出来的人，哪里会犯这样的错误！

而且，再退一步说，就算自家大人对那炉子不感兴趣，那自个凭空得来一个能炼出琉璃的炉子和方子，也不亏吧？至于说用来交换的那些女眷，刘大官本就没兴趣把她们带走。说白了，他抓走这些人，只是为了逼迫着柔玄镇民交出财物，还能真把那些人送给自家父亲吗？这么个边镇里的女人，真能有几个好看的？

至于祁功骗他，他是不担心的。一来，这炉子的传闻在整个柔玄都有鼻子有眼的，那个万俟轨也作证，传闻不虚，至少肯定能弄出琉璃珠子。二来，开什么玩笑，他堂堂宫中贵人，还能担心被一个边地兵子欺骗吗？

当大魏朝廷和他的干爹，是假的吗？！

想到此处，这位刘大官，终于是颇为开怀地点头了。

“好，好，好得很。”

他这么一笑，脸上的白粉，又簌簌往下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身上那些香囊的气味，也越发灿烂弥漫。

“祁功，既然你这么有心，那我就，就笑纳了！诶，你就在这等着，我派人去你家把炉子拉过来，炉子一到，我这边就放人，可听清楚了么？”

这刘大官其实是有点胖的，但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也不知是因为是阉人的缘故，还是习惯了夹着嗓子说话，所以不知觉就是这样的语调。

祁功拱手低头。“全凭贵人吩咐。”

说罢，果然是垂手侍立。

那刘大官挥了挥手，招呼来一个随从，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声。那随从立刻就跑开了，不多时，真就套了辆大车，往城外赶。

祁功的部众恨不得把那刘大官笑盈盈的大白脑袋砍下来，而那些镇民，见刘大官愿意放人，心里头欣喜万分，冲淡了原先的焦虑和恐惧，但也因此，那股被焦虑恐惧暂时压制的羞愧之情，越发蓬勃而生，难以抑制了。

他们见祁功面无表情，无悲无喜的样子，而那些祁功的部众都冷着眼瞥自个，只觉得站立难安，浑身尴尬。

众人各怀心思，都直接在这站着干等。大约过了两刻钟，那车子果真载着个炉子回来。刘大官笑呵呵拍了拍手，不多时，又有兵士和吏员，牵着群绑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女眷放了出来。

现场顿时喜悦声、哭泣声响成一片，连绵不绝。

祁功就要离开。

“祁军主，”

葛南见了自家妹子，放下了心，心中更是愧疚难安。他见祁功回身像是要走的样子，赶忙快步上前，竟是“扑”地一下直接下跪。他这么一跪，在场的众人，齐刷刷一起跪成了一片。他们眼睛还是红的，脸也涨得通红，见祁功此时的神情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分明有无数的话想对祁功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葛南也是如此。

“我们……实在该死！”

他们咬着牙，过了半响，挤出这一句话来。

祁功轻轻叹了口气，小心把他们扶起，并不责怪，反而柔声宽慰起来。

“不必自责了。快些带你们的家眷回去吧。此番虽然救出了家眷，但大家的财物依然是竭尽了的，须是回去想想办法才是。”

他温言细语，说得葛南等人更是止不住地落泪。

说罢，他转过身子，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个被拖着嘎吱吱运向官署的大炉子，乃是直接上马，径直离开。

他这么一走，那帮部众也都冷着脸，跟着离开。祁深礼是走得最慢的一个。他看了看炉子，又看了看那些矗在当场，尴尬羞愧的镇民，摇了摇头，似乎是颇有些深意地叹了口气。

“你们，须是要有点良心！”

说罢，也翻身上马，掉头离开了。

葛南呆滞在现场，怅然若失，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那一排排车辆在众多骑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碾过土地，启程离去，一路驶向城外，他才猛然醒转，若有所思！

祁功一路领着众人回到住所。路上，不管是李胡儿、宿勤先，还是祁定祁力士这些人，皆是三番五次想要开口，但都被祁功堵住了，不许他们说话。祁功骑着马，越跑越快，到后来，竟是如同疾驰一样，一溜烟地过去，踏得尘土四起，让跟随的人都几乎跟不上。到了住所，祁功更是几乎一言不发，只是简单吩咐让大家各自回去歇息，就径直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众人都是又惊又疑。

唯独祁深礼板起脸，挥了挥手。

“大家都没听到吗？军主有吩咐，各自回屋里休息，还不散去！”

说罢，竟是驱散了众人，果真看着大家回到屋内。

然后，祁深礼也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但他没有歇息，而是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在默默等待什么。

约莫过了不到一刻钟，他的房门被悄悄敲响了。

“兄，兄长，我想见你一见。”

外面传来的，是祁力士的声音。

祁深礼仿佛早就知道这人会来拜访一样，微笑起来，从床上站起，从容走向门口，打开了大门。

门外，何止是祁力士，那些部众们，除了阿噗纳，都来了。

“赵祖善矫揉，多有奸雄气。”

——《古事臧否正本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