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天气有了明显的回暖,随着一场朦胧细雨的洒落,更让人感受到了春意。
对这一变化感受最为明显的,自然是济水河道堤坝上的民夫,每日早晨需要凿开的冰层都较前几日稍稍薄了一分,到了最近两三天甚至已基本不再需要费力气,工作量较往常减少了一半还多。
这也让在堤坝上苦熬了六七日的民夫们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这些民夫虽说是因被摊派上差役不得不来,但在凿冰这项工作上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抵触心理,或者说其实是存在着相当程度的积极性的。
自打那位道君皇帝登基以来,济水的堤坝已十几年没修过了,真要是在凌汛前面垮了下来,被淹的田不说绝产,少说也要减产大半。
届时那些豪绅大户都有千石万石的粮食屯着,他们这些本就在用野菜根、糟糠当做食物苦熬的民夫却要彻底断了指望。
衙门可不管他们到时候如何凄惨,该交的赋税少不了一分。
真到了那个地步,有地的还能卖地当佃户,本就没了地的佃户们说不得就只能卖儿卖女。
也因这一层威胁在,虽然这些民夫是被强行摊派的差役,但到了济水堤坝上以后却是真的下了气力,唯恐真的遭了凌汛。
“裘押司,照今天这个样子再过三两日,估计咱们便能回去了。”
窦仲文冬用手接着朦胧的细雨,看着午时还没到便渐渐开始收工的民夫队,面有喜色。
“应当是差不多,这几日两位都辛苦了,你们再坚持几天,等过了凌汛,裘某亲自为几位请赏。”
来到河堤上视察的裘德禄点了点头,同样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窦仲文和黄春冬两人,带着工房、户房、三班等差吏在大堤上分段值守,虽说要比冰冷河面上那些民夫们要强得多,但相比往日在县衙里的轻松日子却是天差地别。
“谢过押司好意了,只是咱们再怎么辛苦知县相公也看不到,还不如去学宋押司,将相公们哄得开心些,说不得还能有几天恩假。”
黄春冬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言语中满是酸意。
裘德禄见其人死气沉沉的样子,皱了皱眉头懒得搭理。
黄春冬最近的日子并不算好过,自上次被宋草打了脸面后,县丞郭佑闽对黄春冬的态度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没事便会寻些错处,当众将其斥责一番,让黄春冬在县衙之中的地位急速下降,在几个衙前吏中沦为了末流。
尤其是这次来济水河道上守堤坝,照往常只需窦仲文一个衙前吏在这里盯着便是了,但郭佑闽却非要将黄春冬打发来了这里,显然已经对黄春冬生了厌恶之心。
郭佑闽的态度不是秘密,其人此番作为后,一些脑子活泛的差役已经对黄春冬的位置蠢蠢欲动。
从济水堤坝上转了一圈,裘德禄回到县衙班房,正见知县时文彬和县丞郭佑闽同时在二堂外与西门望拱手作别,不由有些好奇。
“西门大官人怎这时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裘德禄抬头望向方才留在县衙中的赵焕章和宋草两人。
“许是有什么私事,相公没让我们进去伺候,只他和郭县丞两人亲自陪着,聊了大概有半个时辰。”
赵焕章答道。
“或许吧。”
裘德禄见状也没再追问,伏在桌案上忙碌了一阵,将近几日在河堤上开支的钱粮做了汇总,便拿着文书来到知县公房之中进行禀报。
“这些刁民吃的倒是挺多,只五六日便吃了百贯的钱粮进去。”
时文彬撇了一眼,挥笔在文书上签下名字,见裘德禄转身要告退,又将其叫住。
“差个人去堤坝上知会一声,让各乡民夫今日还家,不必在堤坝上守着了。”
“恩相,要不再等两日,左右也没有多少钱粮...”
裘德禄闻言一惊,下意识的觉得不妥,但只以为时文彬是心疼钱粮,陪着笑开口,但却不料时文彬并未采纳裘德禄的建议。
“不必了,告诉窦仲文,让所有民夫今日晚间必须归乡,剩下的事情我已和西门望谈妥,由西门家安排丁壮接手。”
“属下领命,这就亲自去堤坝上传令。”
裘德禄闻言有些诧异,却也没敢张口询问,而是躬身俯首退了出去,然后又亲自跑了一遍河堤,将时文彬的命令传达下去。
“这便要将民夫撤下去?西门家能有多少丁壮,能看的住这么长的河堤吗?”
作为颁春亭亭长的窦仲文本就管着从济水引水灌溉河的事情,对济水两岸堤坝的情况十分了解,闻言不禁有些忧虑。
这几日虽然情况看着好转了些,但并不是完全安全。
一旦捣冰的人手不足,冰凌很有可能会重新堵塞河道,而以济水堤坝现在的情况实在无法让人放心。
“窦押司何必多虑,知县相公既有命令下来,咱们只管听命便是,还是快将各乡民夫头领喊来吧,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
黄春冬却只想着能早些回家歇着,对撤离的事情迫不及待,催促着窦仲文抓紧执行。窦仲文心中虽然仍有忧虑,却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得当着裘德禄和黄春冬的面将各乡民夫头领唤来,下达了返乡的命令。
几个民夫头领听完命令之后,先是因能提前返乡欣喜了一阵,但少顷却不免有人提出和窦仲文同样的疑虑来。
窦仲文是个软绵的性子,被人一问,当即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答复,但黄春冬却归家心切,抢先开了口。
“县里怜惜你们在大堤上受寒,特意请了西门家出丁壮接替尔等,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些民夫头领听完答复,这才回到各自民夫队伍之中,将归乡的命令传达,不多时整个堤坝上便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裘德禄三人在堤坝上多留了一会儿,直到所有民夫均已踏上了返乡路才开始回返,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三人回县衙交割差事,便各自回了家中休息。
因一天之内骑马在堤坝和县城间往返了两遭,裘德禄回到家中后不免有些腰酸背疼,趴在床上让妻子给捶肩柔腰时竟然和衣睡了过去。
许是白日间着实累了,裘德禄这次睡着做了个梦,梦到西门家根本没有差人接手捣冰,而济水堤坝也果然在凌汛之下垮塌了,淹了两岸十几万亩田地,绝产的百姓卖儿卖女,整日嚎哭不停,宛如人间地狱,最后竟有民夫将事情怪罪到了传令的裘德禄头上,选择了和他同归于尽。
这般惨景将裘德禄从睡梦中吓醒,直到擦去冷汗发现是梦后,裘德禄方才松了一口气,在妻子的安慰下重新睡去。
翌日清晨,心中有挂念的裘德禄早早起了床,先在衙门点了卯,忙到午间,等众多衙前吏各自休息的时候才将宋草喊到身边。
“押司脸色不太好,不如回家稍歇为好。”
宋草见裘德禄脸色不太对,于是关心道。
“无妨,你随我去一遭堤坝上如何?”
裘德禄老成谨慎,没有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只是希望宋草陪他去一趟济水。
“自当从命,押司脸色不太好,还是不要骑马了,在下去备量马车。”
宋草虽不知裘德禄要做什么,但对方对自己向来不错,自然也不会拒绝,出门寻皂班要了一辆马车,让裘德禄坐在车厢内,宋草亲自架着马车出城,一路来到了济水堤坝。
堤坝上的人比昨日少了许多目测只有七八百人上下,大部分都集中在了梁山泊湖口入济水的那段河道上,捣冰的速度也比昨日慢了许多,到了午间还未收工。
但即便这样,裘德禄悬着的心依旧放了下来,毕竟西门家的确是如约派人来了,虽说捣冰的速度慢了,但只要有人守着堤坝,至少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放下心来的裘德禄回到县衙,将工作处置完后散衙归家,恰逢舅兄前来拜访,裘德禄自然要招待一番。
两人饮了些酒后,裘德禄昏昏沉沉睡去,这次没再做梦,只是凌晨时分被尿憋醒,不得不去了趟茅厕。
从茅厕中出来,裘德禄正要回房休息,却听得院外一阵嘈杂,一人迈着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自家门口,将院门拍的砰砰作响,口中还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窦押司,出什么急事了吗?”
裘德禄听出敲门者乃是窦仲文,心中不免咯噔一声,立刻开门问道。
“押司快些穿衣,济水河堤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