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营内最大的营帐之中。
兽皮织成的巨大毯子铺满了地面,三具赤条条的肉体瘫软在上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震天的呼噜声响彻了整个营帐,还未睡去的两个娼妓相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这陈大光次次白嫖便算了,呼噜声还大得惊人,楼里的姑娘最怕的便是遇见此人。
只可惜,身在青楼,又怎敢得罪这般大人物。
入秋后已渐渐寒凉,一阵风吹起营门,惹得二女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穿起了亵衣。
“陈大光~陈大光~”
一阵低沉的呼唤声响起,将陈大光从睡梦中惊醒。
一个持着锁链的黑袍人立在那里,低沉呼唤道:“陈大光,你死期已至,随我走吧。”
陈大光目光恍惚,浑浑噩噩,任由锁链缠住了自己的身躯,跟着黑袍人向前走去。
穿过一道幽深的门户,二人走入了一条幽深蜿蜒的小径。
耳边似有古怪的悲哭声传来,一阵风吹过,陈大光打了个寒战,眼神竟渐渐清明起来。
“你是谁?竟敢锁拿本将军!”
陈大光怒吼一声,用力挣扎起来。
以他先天境的修为,巨力之下,那锁链顿时传出了难听的撕裂声,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此处乃是黄泉路,你死期已至,将前往阴曹地府受审。”黑袍人的声音依旧低沉,似没有一丝情绪。
“放你娘的屁!”
陈大光破口大骂:“你当老子是三岁顽童吗?阴曹地府这种传说中的玩意儿,也敢拿出来吓老子。”
他干脆用力一震,将岌岌可危的锁链彻底震断,而后一拳向黑袍人击去。
一条狰狞的血蟒自陈大光手中飞出,似要将黑袍人击做粉碎。
但黑袍人却只是不闪不避,在血蟒及身的那一刻,突然便化作了一道虚影,缓缓消失不见。
“黄泉路上,群鬼索命,若无我带你前往阴曹,你定会被众鬼所噬。”
黑袍人的声音在空气中荡开。
陈大光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嗤笑道:“区区鬼物,本将军一拳一个,尽管来便是。”
空气中一片安静,黑袍人似已离去。
陈大光在原地以恶毒的言语骂了几句,见始终不曾有回应,这才悻悻闭嘴。
“他娘的,到底是哪个该死的东西,把老子带到这鬼地方。”
寂静的小道上,陈大光将真气贯入眼眸之中,两眼眸光大放,试图寻找离开的道路。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却都无法看穿道路两旁的黑暗。
而黑暗中的低语声和哭泣声,却更加得嘈杂了。
就像是对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嘲笑。
“装神弄鬼,老子偏就不信这个邪。”
陈大光骂了一句,竟脱离了小路,向着黑暗之中走去。
“救命~救命~”
似有求救声在耳边响起,陈大光总感觉声音有些熟悉。
“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声音似乎极为痛苦,语气中充满了恐惧。
陈大光顿了顿脚步,面色有些难看。
真的还要再往前吗?
“都是陈大光逼我的,求你们放过我……不!杀了我!”
这一次陈大光终于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干你娘!赖道人!”
陈大光的第一反应便是赖道人被人抓了,如今俨然是要将自己供出来。
长宁城中,会做此事的,无非就是李艾。
事情若是败露,他虽有自信可以不死,但恐怕还要再遭贬职,甚至被囚在家中也极有可能。
以他的性子,自然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他胸中杀意爆闪,快步向前奔去,既然如此,只能将知道这事的人尽数击杀。
至于后事,自有姐夫处理。
就当他满怀杀意地来到声音的来处之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陡然顿住了脚步。
胸中的杀意似瞬间冷了下来。
在他身前,那严刑逼供的一幕并未发生。
黑暗之中,唯有一滩腐烂的泥沼,与一个深陷其中的道人。
道人不住挣扎着,似要脱离泥沼的束缚,但泥沼中却伸出一只只惨白的手,将道人拖入其中。
泥沼渐渐没过了道人的身躯,只露出了一个头颅。
“饶命……”
随着散乱的道髻陷入泥沼,一切终于复归沉寂。
“他娘的……”
陈大光又骂了一句,似在宣泄着内心的某种情绪。
他向后退了几步,似乎已不打算再继续向前。
但他转身欲回之时,那条蜿蜒的小路却早已消失不见。
身后,似有阴风刮过。
他转过头去,一个衣衫褴褛下体流血的女人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恶人,还我命来。”
又有一个头颅被削了一半的农夫出现,眼神中满是怨毒。
一个个身体残缺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中,皆以怨毒的眼神看着陈大光。
陈大光认出了其中一个女人。
这是他在边境时玩弄过的一个民妇,他曾笑着答应她放过她的孩子,却在事后将尸体放在了她的眼前。
而后,一刀将其枭首。
很明显,眼前皆是这些年直接或间接因他而死的怨魂。
陈大光的面上闪过一抹惧色,随即便化为了莫名的狂怒。
“死便死了,竟还敢回来找老子!”
他陡然轰出一掌,将前方的怨魂打散大半,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鬼又如何?能奈我何?”
众多怨鬼只是怨恨地看着他,似乎也畏惧了他的淫威。
陈大光见状更为得意:“区区鬼物也敢找老子报仇,便是世间真有阎王,也审不了老子。”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腹中一痛,似有什么声音在其中响起。
“娘,我好痛~”
声音稚嫩,带着一丝恐惧。
陈大光面色一僵,他的肚子,在说话。
“求求你,别吃我。”
腹中似有什么在挣扎,惹得陈大光更为绞痛。
娘的,那些小东西难道还没死透不成?
不知何时,他的心中已然有了一丝惧意。
“娘,我好饿,我可以吃这个吗?”
陈大光心头一跳,腹中突然传来剧烈的痛苦,似有什么正在吞食着他的脏腑,啃食着他的脾胃。
“给老子滚出来!”
陈大光怒吼一声,浑身真气陡然爆发,疯狂冲击着自身的脏腑,直到体内的剧痛似乎缓缓消散,他才停了下来。
但此时的陈大光,早已没了原本的气焰。
他仓皇四顾,最终选定了一个方向,疯狂向着前方跑去。
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要去京都!
只要姐夫在,一定可以救我。
他总感觉肚子里还有东西,正打算吃掉他的五脏。
忽然,他脚下一软,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不知何时,脚下的土地,已化为了泥沼。
他的两个脚掌瞬间便陷入其中。
赖道人死前的一幕,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不,老子绝不会死在这里。”
陈大光挣扎着,试图以真气冲破泥沼的束缚。
但他的脸色却突然一白,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真气,不见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低落。
一定是肚子里的那些东西搞的鬼!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泥沼中似乎有什么探了出来。
陈大光面上的恐惧愈发浓烈,他知道那是什么。
而后,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他的脚腕,将他缓缓向下拽去。
“不!我不想死!”陈大光惊恐大叫起来。
不得不说,相比赖道人这般修士,陈大光的肉身显然强过百倍。
面对这般绝望的处境,陈大光竟借助武者独特的身躯,减缓了身体下沉的速度,甚至试图摆脱泥沼的束缚。
可他脚下的泥沼却陡然一软,变了颜色。
那是刺眼的嫣红。
陈大光向血潭之下看去,有一个个面容稚嫩的孩童正在其中游曳。
他们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
潭水没过了陈大光的脖子,善于水性的他,却难以浮起身躯。
在沉入潭底之前,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黑袍人。
他仍旧持着一条锁链,站在远处。
“救……我……”
陈大光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求救声。
但黑袍人只是静静看着,任由他陷入其中。
……
营帐之内,疲惫的二女惊喜地发现,身旁的呼噜声似乎停止了。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二女相互依偎着,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身躯已渐渐发冷。
凡人的肉眼自然难见,有一尊黑袍的鬼神,迈步走入其中,自陈大光尸体中勾起一个亡魂,而后缓缓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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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仪锁着陈大光的亡魂回到土地庙时,钟嵬已等候于此。
钟嵬有些惊讶:“这般快便好了?没闹出什么动静吗?”
周仪淡淡一笑:“靠人命堆出来的先天境,确实差了些。”
他借着被陈大光踩碎的木雕留下印记,先以入梦之术进入其梦中,再勾连黄泉路,借其中的一缕特异气息,以幻雾神通构筑梦境。
周仪未曾杀陈大光,亦幻亦真的“魇境”之中,陈大光杀死了自己。
“若不是红姑,或许我也造不出这般梦境。”
周仪心中有淡淡的感慨。
“他死了?”
钟嵬指着陈大光的亡魂。
“他以为自己死了。”
“能叫醒不?”
“自然可以。”
“那就好,交给我吧。我好好招待招待,再填填肚子。”
钟嵬伸手,亡魂被他摄入手中。
食人者,当被鬼所食。
但在那之前,钟嵬要让他好好感受下他手下亡魂所受之难。
做完这些,钟嵬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道:“如何才能快点晋升八品?”
周仪一愣,随即在他眼中看到了炙热的火焰:“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不想只是等着。”
周仪摇头失笑,这个家伙,当是因不能亲手弄死陈大光而恼火。
“钟嵬,你知道阴曹地府吗?”周仪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钟嵬一愣,随后点头:“在传说之中,上古之时人死后便会经过地府,然后转世投胎。不过仙门一直对凡人宣称,轮回早已崩灭,人只可活一世,修仙长生才是永存之道。”
“上古之时吗……”
周仪若有所思:“你可知,地府亦有司掌生死寿数、赏善罚恶之责。”
钟嵬茫然摇头。
“既然轮回已然不存,为善难得天寿,为恶不受天罚。”
周仪直视着钟嵬,眼神似有些咄咄逼人:
“那你,可愿代天罚之?”
钟嵬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怎能不愿?只恨道行低微,诛不尽恶人恶鬼!”
周仪也笑了:
“那好,自今日始,凡我神域之内,但有恶鬼作祟、冤屈难平、天怒人怨,所应权责,皆归于你。
其中香火,也尽归于你。”
他不管呆立原地的钟嵬,抬手扔出十余份【酆都】权柄:“好好展露你的威仪与神通,区区八品,不足以让你斩尽世间不平事。”
钟嵬肃然点头,正欲言语,却听周仪又补了一句:
“若有一日,我重立地府,区区八品也难以让你善赏罚恶,行走诸天。”
重立地府!
这堪称大言不惭的豪言,却听得钟嵬心神荡漾。
他忍不住想象,若是世间真有地府,那盘踞世间如同顽疾的鬼物,是否便有了归处?那些为恶之人,是否便有了畏惧?
乃至于——那垂钓人间的仙门,可否也将他们拉入九幽,以善恶赏罚之。
他看向周仪,似乎看见了一条毕生为之所求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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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大赵国都卞京。
皇城边的一处深宅大院之内。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面容英武冷峻的男人正仔细看着军中递上的折子,不时地提笔在折子上批注。
男子身旁,皮肤白皙如雪的佳人低头研墨,在灯光下显现出娇媚动人的姿容。
“将军,如此深夜,还不歇息吗?”
男人笑着回应道:“军中大事皆系于我一人之身,我自然不能辜负将士们的信任。”
“将军真是世间最不凡的男子。”佳人的称赞真心实意,眼中唯有浓浓的崇拜。
男人正欲回应,却忽而眉峰一扬,似是被什么惊扰。
“怎么了,将军?”女子轻声问道。
男人站起身来,露出了一丝悲伤之色:“我给大光防身用的麒麟玉,碎了。”
女子闻言连退三步,泪珠随即洒落下来。
男人急忙搂住爱妾连声安慰,连军中之事都放在了一旁。
任谁见了这一幕,都得道一声梁将军真是铁汉柔情。
良久之后,男人终于将爱妾哄睡,便离开了卧房。
他背着双手缓步前行,对着身后冷漠道:“去查一查,是谁杀了陈大光。若是些小麻烦,你便料理了。”
黑暗之中,有低沉的声音回应。
男人转过身去,看着池子里的荷花,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陈大光,一个废物而已,死便死了。
但这毕竟是他布于天下的一步闲棋,有人敢动他的棋子,便要有被他剁掉手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