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筵坐戏客，斗鸡观闲楼。

楼下设有斗鸡台，众宾客居高临下，瞧得清清楚楚。

按仪礼，斗鸡之前当先奏舞乐。

跳的是蜂鼓舞，舞者一个个翻着跟头上台，鼓点一响，男女搭手一处，边跳边呼喊。

“哈克，哈克！”

蜂鼓舞可追溯到上古时期，这种喊声传说是在模仿一种红元鸡的叫声，野性十足。

舞者们跳一步，身俯前，退一步，身微后仰动，动作短而急促，极富力量感。

舞毕，蜂鼓退场，换上铜锣、皮鼓、琵琶、箜篌等乐器。

执琵琶的正是十七姑娘，她坐在伶人最中间，着一身红绸，只在左肩、右臂缚甲，原本生得柔弱，经盔甲一衬，凛凛然有英武之气。

鼓师先擂了一槌，随后箜篌嗡响。

十七娘拨转琴弦，先使了一番‘长夹扫’，转了几个弯，跟着音调一沉，似鱼翔浅底，又陡然拉升，如鹰击长空。

同时升起的还有“神鸡童”叶书，他头戴雕翠金华冠，身穿锦绣襦裤，手执铎拂，缓缓登上斗鸡台。

台下设有分栅，将稍后要登场的雄鸡各自圈住，以免在开赛前相互斗啄。

这些雄鸡均是从各地买来的良种，金毫、铁距、高冠、昂尾等数十只，铁喙金爪，花羽各异。

叶书铎拂一招，几个健卒抽掉栅栏上的围挡，雄鸡奔出，场面当即一乱。

便在这时，十七姑娘按动琴上机关，一块葱岭玉从弦下弹出，纤指按动，铁弦切玉，琵琶声色再变，模仿出红元鸡的啼叫声。

群鸡被这啼叫声一压，当即老老实实，一只挨一只走上斗鸡台。

叶书挥铎拂，指引群鸡进退有度，待都站定了，朝台上躬身一礼。

十七姑娘亦将琴弦一压，“红元鸡”一声啸啼，震得群鸡矮身低头，如行大礼。

……

彩楼第三层。

顾清源靠在椅垫上：“娘娘千岁，弄弦的可是小十七？”

端妃娘娘微微侧身：“正是吾妹，喑蝉不鸣，已二十三年了。”

顾清源点点头：“喑蝉必得秋风而鸣，算来还有数月便可开口了。”

“那孩子还想再忍忍，到冬至方才开口。”

顾清源算着日子：“看来是想冬至那天来我颛顼殿演法。”

数百年前，顺景帝开源圣听，颁旨法不分南北，术无论内外，妖鬼神魔凡有所学，皆可在颛顼殿立碑著说，弘扬教义。

自此，各宗各派均以能到颛顼殿演法为荣。

各家演法前需先斗法，一旦得胜，天下尽知。

宗门得以振兴，世家得以扬威，功名利禄滚滚而来。

“到时还请顾仙师多多提点。”

顾清源道：“听闻喑蝉法开口越晚越是凶险。”

“寒蜩向死而生。”娘娘应道：“未得秋风，瘖不能鸣；既得秋风，忍不得鸣；待见冬雪，一鸣惊人。”

顾清源道：“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善。”

这个“善”字一落，端妃娘娘朝身边太监略一点头。

太监会意，浮尘一掸，行至栏杆前，朗声道：“娘娘口谕，升台，兴斗！”

铜锣一响，雄鸡扑上死斗，只片刻功夫，血染赛台。

……

彩楼第二层。

同一层，分左右。

左边除了叶家人外，还坐着朝天观琼芳真人、冰洁仙子，红叶寺玄真住持、黄觉禅师。

静夜司来了一位少司命，天赐府的左千峰走路不大利索，来得稍迟些。

长生殿则派来贵嬷嬷和杜小萍赴宴。

花苏榕是千机山天下行走，受邀入席，三通和尚则是天下行走的情郎，不受邀也入席。

几个游历在外的云岚宗长老，他们听闻大鸿胪在此，特来求个公道，请诛张老道。

另有几位柴山的高徒，方便居然也在其列。早年方便四处求学，曾用三招拳法换来一套名为“柴山一步转”的步法，算半个柴山弟子。

米行的斛头儿、司斗也来了，只是牌子上没写字。

钱二爷坐在靠外侧的位置，脑袋尖尖、眼神锐利的冯馆主也忝在其列。

右侧坐着凛州一众官员，皆着官袍，颜色制式各异，下摆的纹样却都相同：潮水奔涌，江崖不动。

殷加藤掸了掸袖子上的酒水：“孙大人怎么好似不认得我一般？”

先前法曹参军殷加藤为救张鲤出狱，拿着文书来叶府请刑曹孙连理大人共同签押，不曾想孙大人木木愣愣，神思不属。

及至登楼，上台阶时孙连理两只脚抬得很低，官服下的“海水江崖”被踩撕了也浑然不觉，整个人如土偶木梗一般。

不论殷加藤如何问询，孙连理只偶尔回答个“嗯”或者“是”，倒酒时杯子满了也不知道停。

“孙大人，可是阖家升天了？”

孙连理神色木然，仍旧答道：“嗯。”

殷加藤心中断定出了事，轻轻起身，倒退着走出座位，席间人多眼杂，不宜去找叶家人，便想上楼向顾仙师禀报。

“殷大人哪里去？”长史魏大人坐得笔直，颌下长须亦垂得笔直，将酒盅往桌上一顿，“若是有事可与老夫说说。”

叶家人是世代修行，根子在江湖里扎得极深，因此朝天观琼芳真人、红叶寺玄真住持等都向着叶家。

而城主府的根基在庙堂，阖州官员的升迁调动全凭陆云谏一言而决，因此凛州官场中倒向叶家的官员不多，殷加藤算一个，赖有为算一个，孙连理原本也算一个。

“些许小事，不敢劳动魏大人。”

“公门中无小事，殷大人，随我去见刺史大人吧。”

“为何要见刺史大人，今日宴饮，休提公事。”

“真不去么，你瞧，赖有为大人已经先去了。”

殷加藤回身，正看见一青一黄两个面具人夹着赖有为往外走。

“你们胆敢在这里动武，顾仙师就在楼上，我要禀告！”

“赖有为大人喝醉了而已，你看头都抬不起来了。”

赖有为被两个人夹着，脑袋下垂，随着脚步走动一晃一晃的。

左边隔着老远，殷加藤侧身看向叶公明。

叶公明的头时不时迅速转动一下，动作小而干脆。和殷加藤对上眼后迅速转过去，过了一会又转回来，轻轻点点头。

“莫非真是喝醉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窗户纸已经捅开，今夜是最后一次与这帮杀材同坐一席了。”

当即对孙连理道：“孙大人，可是身体抱恙，与刺史大人说一声，早些归家可好？”

孙大人恍若未闻。

魏大人起身，伸手一指：“李连理，走吧。”

长史魏大人口中明明叫的“李连理”，孙连理却如忽然“活”了一般，霍的站起，往二层中间的一间静室走去。

魏大人冷笑一声：“殷大人请。”

几人在宴席间走过，众官员有的冷眼旁观，有的迎上笑脸，更多的是则是看着面前的酒杯，头长久地低着，似乎酒杯里有长生不老药一般。

殷加藤没有看见的是，叶公明不断迅速转头，转着转着忽然僵住，木愣片刻后又好了，点动几下，继续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