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伦觉得自己连把重力靴从金属地板上拔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从身体的活力上看，他能再这样走上十公里也不会累，然而他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忍受了。
两个人的呼吸在坑道里交错地回荡，共同点是一样的急促。
面前阿塔曼的身影在微弱的探照灯下显得异常瘦弱和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他会感到厌倦吗？会在日复一日的奴役中麻木吗？问题的答案卡伦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不找到被困的工人，老人是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的。
不知多久的跋涉后。
隧道深处，一片死寂。他们找到了被困的奴隶，但一看便知，一切努力都已经太迟。奴隶的身体被压在巨石下，眼睛空洞无神，显然是在岩石坍塌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更重要的是，他们认识这具尸体——这是隆朗的尸体。
本就矮小的男人，也许是因为蜷缩着，他的尸体显得更加渺小了。
曾经总是憨厚地笑着的老实农民，如今脸上是一片茫然。他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从小听到的是节气和农时，学会的播种和收获。
他被蒙骗，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立刻被这里的恶意所捕获和利用。当他死的时候，都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伦的心中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既有悲哀，又有庆幸——不是悲哀于另一个生命的消逝，而是为付出如此多努力，仍然无所作为的自己而悲哀；庆幸的则是此时此刻自己还能站在这里，而不是躺在那里。
他转头看向阿塔曼，老人跪倒在隆朗的尸体旁边。他以为老人在为伙伴的死而垂泪，然而当他看到阿塔曼的眼神，才发现那里不仅仅有悲伤，更有一种炽热到目睹它都会被烫伤的愤怒。
通过对讲机，阿塔曼联系了阿戈尔，汇报着情况。他的语气异常的平静：
“隆朗已经死了。”
“恭喜你！”通讯器的对面传来阿戈尔讽刺的笑声，“不然你以为你会看到什么？一拳把石头打碎的乡巴佬吗？”
老人攥着通讯器的手用力到颤抖：“我希望能再派两个人过来，把他的遗体带回去。”
“别当个傻瓜，”像是听到了笑话，阿戈尔大笑着回应，内容却冷漠而残酷：“忘了那个家伙，只把他的装备带回来。”
卡伦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把他的力气都抽走了。阿戈尔的话语如同利刃，割去了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他看着阿塔曼，老人的脸上写满了厌恶。
老人一言不发，挂断了通讯。
他伸手拂过将隆朗还瞪大的双眼，将它们闭上。
“我们应该把他带回去。”阿塔曼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开始尝试移动压在死者身上的巨石。
卡伦站在那里，他的目光定格在阿塔曼强健的背影上，看着他试图移动那些重重的岩石。他看着老人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他看着面前瘦弱的脊背随着急促的喘息而颤抖。
他的心跳加快，内心的挣扎像潮水一般淹没了他的理智。他知道，他应该前去帮忙，他应该伸出手，他只是……
他只是太累了。
最终，他咬了咬牙，站在了一旁。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阿塔曼，我们太累了，不应该再浪费体力了。何况，即使我们把他带回去，他也只会被扔进太空。”
阿塔曼手中的动作一顿，他转过身来，目光先是惊讶非常，像是无法相信这句话是从面前的人嘴中说出的。
继而那目光变得如刀，直射卡伦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那目光背后的愤怒，但他动了动自己的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卡伦！”阿塔曼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回头，但那股声音里反倒充满了期待，甚至是一种殷切的祈求。
但卡伦只是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塔曼终于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劳作，他转过身来，面对卡伦。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熊熊怒火，仿佛在责问卡伦的胆小和自私。
阿塔曼看着卡伦，他的怒气逐渐退去。他回过身，沉默地继续他的工作，他的肩膀似乎更加佝偻了。
卡伦想到了很多种可能的结果，他甚至想，如果阿塔曼要打自己，那么就让他来吧！他一定不反抗也不闪躲。
但是老人刚才那一瞬间眼中的东西，那种情绪，狠狠地击中了他。
那种情绪，叫做失望。
原本脚下生根站定不动的男人像是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他的脸色变得比疲劳造成的苍白更加惨白，如同承受不住一般，向后退了一步。
此刻他的脑海中天旋地转。
“你又一次让对你有所期待的人失望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但是是谁，谁曾经也对我失望过？”他下意识地想到。
他几乎就要看到了——那一张张将责备说出的嘴，那一双双带着痛惜的眼睛。还有那最重要的面孔，那他原本永远也不应该忘记，永远也不应该辜负的面孔。
那面孔上有一双悲伤地望着他的眼睛：那正为他而流泪的眼睛。
他闻到一股焦臭，那是余烬的气息。梦想的余烬，骄傲的余烬。
就快要来了，那些东西正在找他，而它们也就快找到了。
但是本能拒绝去进一步探寻。那种让他头晕眼花的痛苦，比任何疲劳，任何折磨都要让他心碎。
在沉重的沉默中，阿塔曼不再看向他。
老人弯下腰，用他那疲惫而坚定的双臂，小心翼翼地抬起来了遇难者的一只胳膊。他的动作虽然缓慢而沉重，但充满了庄严。
他慢慢弯下腰，将那只失去支撑，变得软绵绵的胳膊搭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则绕到死者的另一边腋下，将尸体携了起来。
失去生气的死者如同麻袋一样下坠着，他的脑袋因为重量向一侧偏着，靠在了老人的肩上。
卡伦知道那种重量，不仅是因为无法支撑自己的尸体比平时更重，而是当你曾经目睹那具尸体曾经与你一同欢笑，一同流泪也一同怒吼，那些记忆的重量让任何人都难以承受。
有一瞬间，他以为老人要被那种重量压垮了。但是他没有。
老人蹒跚地架着尸体向来时的路走去，就好像只是搀扶着自己一时马虎，崴了脚的好友。
卡伦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