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伦点了点头，尽管他在此前并不清楚自己症状的学名。不过就算对方说的不对，为了缓解对方的压力，他也会赞同对方。
他看到，听到他的现状，面前的女孩脸上，有一种分不清是同情还是羡慕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要么就是把别的情绪搞混了。毕竟有谁会羡慕一个失去自己记忆的人呢。有许多人认为是复杂的记忆和经验构成了一个人的人格。假如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失去记忆对于一个人来说，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站在这里的，只是过去的那个鲜活的，拥有一切的“卡伦”的躯壳：一个肉和血组成的袋子，里面只装着一个干瘪而苍白的灵魂。
卡伦知道，自己不能继续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了，他宁愿有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来决定一个人在尘世间的去留。因为每当他尝试着回忆那所谓“过去的美好”，就感到一种就算是他也无法忍受的刺痛从心头袭来。那种疼痛像是被围困的野兽，在他这血肉的牢笼里左冲右突。
这种剧痛有时难免让他欣喜若狂，因为它能帮助他确认自己的存在。但更多的时候，他能够明白，这是一个警告，一个消息，一个劝告：
“我早该死了。”他咀嚼着他身体的哀求，“但是，为什么？”
“不对！”对方拔高音量的话语把卡伦从自己意识的深渊中拽了出来，“就算你失忆了，也不能排除你是反情报特工的可能。”
女孩的额头满是汗水，发丝也被打湿。卡伦看到她严肃的眼睛反射着灯光，熠熠生辉。
“你的应变能力，你的格斗技能——你受过军事训练，非常专业的军事训练。就算是在军队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受到这种培训。”
女孩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被这种猜想背后的可能吓到了。卡伦倒是觉得，恐怕之前她的镇定也是多亏了面具掩盖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她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推算着：“假如你真的是反情报部的，就算你现在什么的不记得。随着记忆的恢复……”
意识到自己好像打开了一个定时炸弹，女孩扶着身侧的梯子，强作镇静。
她那通常冷静的目光，此刻多少有些惊慌。在卡伦身上仔细打量，仿佛试图从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中寻找真相的线索。她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恳求：“告诉我，告诉我一个你不是我敌人，也不会成为我敌人的理由。”
卡伦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作为交换，我来给你看一个秘密吧。”
他没有理会愣了一下的女孩，转过身蹲下身去，用手拨开搭在脖颈上的头发，露出底下的脑机接口。
听着身后略带迟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也紧张了起来。这也是自己赌注的一部分，他心中默念。
他能猜到，对方的怀疑，一部分可能就来自于自己有一个军用级的脑机接口。他同样清楚，其实押上赌桌的，并不是他的脑机接口。
但是他真的太需要这个能够和阿戈尔分庭抗礼，在采矿船上身份微妙的盟友。
毕竟，假如看到自由的光芒，有哪只蛾子不会舍身而去呢？
轻轻的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停了下来，他不禁闭上了眼睛。一缕凉丝丝的风让他的脖子有些发痒。
这时女孩纤细而冰凉的指尖划过了他后颈的皮肤。心脏在他的胸腔中狂跳，几乎挣脱束缚。
“只要她念头一动。”他不可遏止地想到，撑住地板的手随时准备反手一击。
那一点冰凉慢慢向他脖子上的金属移去，不过却在边缘戛然而止。
“会痛吗？”卡伦听到身后的人柔声轻问。
像是卸下了千钧重负，他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听到对方的声音轻柔得就好像一丝呼吸也会让他痛起来一样：“损毁的很厉害。电路和神经耦合的很严重，会很不舒服吧。”
他强打起精神，回答道：“不会的，我感觉不到它。”
卡伦听到对方应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他心里明白，这可能是因为没有感觉比感到剧痛更加严重。
在女孩的眼前，是一副血肉与金属的残骸。尽管接口部分勉强完好，但是金属与血肉交接的地方扭曲着，就像这块铁有了自己的生命，想要挣脱血肉的束缚一样。而皮肤上也满是蛆虫一样的伤疤，像是遭到过滚烫的烙铁的折磨。
她听到对方提醒道：“看侧面的铭文。”
顺着对方的话，她的手指在金属崎岖的表面划过，来到了几乎被变形的血肉埋住的地方。
上面是一行铭文：“MS. Navy[Cyc.……”后面的编号则因为金属的变形已经模糊不可见了。
不过这也足够证明对方的部分身份了——玛雅苏拉海军。
她的确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前玛雅苏拉海军军官以特工的形式成为速子公司的马前卒。
卡伦这时也缓过气来，他用不在意的口气说着：“现在明白了吧。现在我们都有对方的把柄了。你可以安心一些了。”
“你有我的什么把柄？”女孩随口反驳着。
“那几架无人机，那么精妙的操作，”他有些自得地揭发对方，“是你从速子偷走的AI核心吧。”
感到对方的手突然僵硬，卡伦愈发觉得自己已经戳穿了真相：“至少是个阿尔法核心，不，那种程度，恐怕是实验性的最新AI吧。不过你放心，我对赚速子或者霸主的脏钱都没有兴趣，会为你保密的。”
女孩的声音也略带古怪：“谢谢。”
“不用谢。”卡伦十分大方地表示，他站起身，转身面对对方，“在这种鬼地方，我们就应该互帮互助。那么，认识一下吧。”
他伸出手：“卡伦，目前是失忆症患者，以前的经历不太清楚，大概是玛雅苏拉海军吧。”
女孩有些犹豫地握住他半个手掌：“伊莱，目前是那落迦号的工程主管，以前是……”
“没关系，如果你不舒服的话，不告诉我也可以。”卡伦认为不能让对方误会自己是想要探寻对方的秘密，说完用力摇了摇手。
“14号扳手。”伊莱沉默了一下，说道。
“嗯？”卡伦想抽回手，没想到对方握得很紧。
“帮我拿14号扳手，”伊莱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她抬起头，闪着微光的蓝眼睛注视着卡伦，“你会帮我把无人机修好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