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营行政村是个大村,管辖蓝营、冉庄、江源、崔庄4个自然村,崔庄在冉庄的东北方向300米,蓝营和江源分别在冉庄的东西两端,所以蓝营小学的选址,就在冉庄岗上石碑坟一带。
正像村干部蓝德昌所说,新旧社会最明显的区别之一,就是新社会穷人家的孩子能够和旧社会地主、富农的孩子一样,也照样上得起学。一期的学费也就5毛钱,绝大部分家庭,都能掏得起。1956年,冉申氏给大妞做了一件蓝粗布上衣、黑裤子,一个用几截花布缝制拼接成的花书包,到蓝营小学上一年级。“大妞”上学了就得用冉殿凤的名字,得正统,不能在学校也被“大妞”“大妞”地叫着。
她梳着一对儿羊角小辫,粗黑的眉毛、一双大眼睛,鼻子微微翘,小时候的小脸蛋是圆的,上学时候下巴就稍稍有点尖尖的,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样子很可爱。
那时候,学校的设施比较简陋。
举个例子,教室里一律是泥巴课桌,连石头板的课桌都不是。学生的椅子需要家里自己带,如果你的孩子个子高,无妨把马扎的腿做高一点,孩子个子小,就搬个低一点的马扎。泥巴桌离地有70公分高,分上下两层,课桌腿是用土坯垒起来,下层用玉米秆蓬着,上面再糊上一层泥巴,抹平,上面的桌面是用玉米秆蓬上后,再用细麦秸秆和着泥巴抹平搪瓷实,只有黑板才是用水泥做的底,上面抹上两层黑漆。
如果说木材缺少,那为什么不用水泥来做课桌呢?那时候的水泥叫“洋灰”,倒不是中国人连水泥都需要进口,而是产量低,国家搞建设都不够,农村中实在是很重要的桥梁,才能用上水泥,各种物资都缺。
比如从石碑坟到安皋镇上的石子路吧,安皋镇政府组织沿线各个村都投入劳力,石子也不够,就到处就近搜罗石材,把石碑坟的石碑都砸了,其中还包括了冉庄刘家老坟园里“刘举人”的墓碑。石碑都砸成石子铺路了,“石碑坟”就变得名不符实,但是学校建在这里,又成为一个新的地理坐标。
按当时的说法是,学校里娃娃们多,阳气重,正好能压着老坟场的阴邪之气。
那时候其他的材料也很粗糙,比如作业本,都是草纸做的,写起字来,分明能感觉到作业本上的凸凹不平的感觉。小学生的课文也就是语文和数学两门主课,其他的就是写大字、体育课、音乐课,体育就是老师组织学生跑操、站队,音乐课是有一段时间有,有一段时间就没有。这个取决于学校是否有合适的老师,如果有认识简谱的老师,音乐棵上可以教学生们唱唱革命歌曲。
到三年级以后,学校就有早自习和晚自习,但是学校没有照明,老师们发的是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每个学生可以自己从家里带的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
冉殿凤早上起床,通常是冉庄近门的白靖宇或苏家大姐姐苏合敏顺路喊一嗓子,一起结伴去上学。苏合敏比殿凤高两届,白靖宇和她一个班。冉庄的学生不少,学习好的学生就有李太学、刘海文这些高年级的学霸,也有王金惠和冉殿凤这些低年级的学妹。
到了1958年,二妞冉殿青也上学了,殿青个子几乎和殿凤一样高,长乎脸,白白的,高颧骨,两边小脸蛋上肉乎乎的,简直和杨玉桂长得一摸一样。
冉殿凤的功课很好,比如数学考试,从来就没有低于95分的,语文背书,白靖宇老是背不全,冉殿凤从来没有卡住壳。老师们也从来没有批评过她,再厉害的老师,冉殿凤也不知道害怕,那时候教室的钥匙都是让她带着,因为她是班长。有人因为背书或作业写错了,比如白靖宇会留置下来继续背写,殿凤就掏出随身带的一个小毽子,在教室外面自顾自踢起来玩儿,等白靖宇出来就一起回家去。
冉庄村里有一位冉姓老人,外号“蛤蟆头”,论辈分,冉殿凤得叫爷爷。暑假中的一天,殿凤正和门口一个小伙伴,在苹果树下地上玩一种“狼背猪”的占方游戏,连着赢了好几盘。忽然看见“蛤蟆头”爷爷佝偻着腰,在旁边说:“这娃子不是大妞吗?你妈杨玉桂我都认得。”
说起妈杨玉桂,冉庄人都认得。
“哎,闺女,我不仅认得,还知道她现在家在哪里呀!”
原来“蛤蟆头”爷爷,在城里有家亲戚,他就在城西白庄附近,给人照看一座坟园,经常见到过杨玉桂。
殿凤说,“要是蛤蟆头爷爷愿意带着自己,去城里看看妈就好了。”
老头就对大妞说,“这容易呀大妞,赶明儿我就会到城里去,把你一块带过去她家就行了。”
于是,第二天,冉殿凤就在老头的带领下,到西关大队见到了杨玉桂。
杨玉桂的新家还在西关大队,正好在马路边,很好找,赶上杨时甫也在,兴奋地说:“呵呵,大妞今年9岁,可不又长高了,也长好看了。”
母亲杨玉桂抱着大妞,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儿,两手捧着大妞的脸看,看着看着就流泪了。
她说,“大妞呀,你好好上学,长大了好到城里干个工作。”
杨玉桂离婚后,在哥哥的照护下,再嫁给了杨时甫的一位姓丘的朋友,叫丘文鼎,是个拉板车的。那时候,他们还生了一个两岁的孩子,叫丘大强。
杨玉桂说:“过来,大强,这是你大姐,叫大姐呀!”
丘大强怯生生的,说话也说不清楚,嗯那——大姐啦。
杨玉桂留大妞住了两天,给她做了一件玉白色的上衣,一件蓝色的裤子,看着大妞,高兴地说,大妞上三年级了,穿上真精神!
殿凤说,“下回我要再来城里的话,我就带着妹妹一起来”。
果然到第二年,有个去城里的机会,大妞跟着别的大人,带着冉殿青,一起去看了妈妈杨玉桂。
那次,杨玉桂高兴坏了,给大妞、二妞每人都做了一身衣服,还做了很多好吃的。杨玉桂的家里,除了有一个丘大强,还有一个一岁的女孩,女孩名字叫丘二萍。丘二萍一会儿哭了,一会要上厕所。大强这回和大妞也不生了,几个孩子还在院里院外跑着,真是热闹。
回到冉庄,冉申氏这才告诉大妞一番话,“你是你爹在地里捡来的,二妞呢,是你爹和你妈亲生的。可是呀,这个家,从来都没有分亲生和不亲生的,不管怎样,你是吃你妈的奶长大的。大人之间的事呢,是他们大人的,你妈离开了冉庄,到底还是你们的妈呀!”
这个真相,大妞以前也约略听到过别人的议论,也曾一度怀疑过,因为她和妹妹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但是,听过冉申氏说过的一番话,大妞觉得,这个一点也不重要了,妈没有拿我当抱养的,那她,就是我的亲妈!
蓝营小学初办时,在村里的适龄孩子,能上学的都去上学了。孩子能上学,就有老师们管着,大人们才能更专心干生产。只是冉庄小学的“地气”,实在不怎么样,绝大部分孩子都考不上个初中,有的上学没几年,就干脆不上了。冉殿青就是,说白靖宇笨,人家好歹还高小毕业了,殿青上学不行,比白靖宇还笨,上到四年级,说老师讲的啥都听不明白,干脆就不上了。
1961年,冉殿凤和挑出来的成绩较好的20多个学生,由小学老师们带着,到二十里地以外的靳冈中学参加中考。
靳冈中学那时叫北水县第五中学,北水县当时也就只有这5所中学,前面4所中学,两所在县城,另外两所,一个城南,一个城东,5中也是最近的中学了。
考试结果出来后,殿凤顺利考取了第五中学。
蓝营大队的刘全亮支书和村主任张文泰主任,这年到冉庄开生产现场会。
刘支书感慨地说,“冉庄的孩子,上两届还能考出来苏合敏、李太学、刘海文,这届90多个孩子呀,光冉庄都有快20个了,怎么就才出来一个冉殿凤?那这个冉殿凤,算是你们冉庄的“女状元”哩!冉殿凤冉殿凤,这名字谁给起的?看这名字都不一般嘛!”
当然,名字是木匠冉国才起的。他小时候爱看戏,农村唱戏爱唱宫廷戏,什么“狸猫换太子”了,什么“铡美案”了,所以他大概是很喜欢这个“凤”字的。
李太学和刘海文也都在第五中学上学,苏合敏几年前就考上了北水县第二中学。
六十年代的初中生,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都比较稀缺,如果能顺利毕业,大都会有一个较好的前程。
冉殿凤带着一卷铺盖和十元钱,到第五中学去上学。
冉申氏每个星期都会给她准备足一个星期上学的口粮,但是没有那么多的纯粮,往往是一个星期带的是黑面窝头蒸的包子,里面是萝卜秧或者白菜剁碎的素馅,一个星期带的是红薯。
农村中刚刚经过惨烈的“自然灾害”,60年“吃食堂”,冉庄饿死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刘海文的大伯,饿急了去吃了南坑里的泥巴,喝的是刷锅水,没有几天就饿死了;另一个是第七生产队里的“牛板儿”,人没有吃的,但生产队的牛还是有牛料的。那时候从来没有听说有“牛板儿”饿死的,但冉庄例外。那个饿死的“牛板儿”是偷着吃牛料,牛料其实就是豆渣,吃得多太口渴,喝了很多水,但是又拉不出来,结果撑死了。
小脚老太冉申氏的岗位,是在生产队的食堂做炊事员,主要工作是在食堂洗菜、烧锅。生产队那年就是红薯多,所以主要食谱做的是红薯叶、红薯面、红薯稀饭里丢红薯疙瘩。但是“吃食堂”的时候,她自己也饿的浑身浮肿。
1960年的春天,家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酒糟”。这些“酒糟”,晒干后一般是缺少柴火的家里用来烧锅的。人们说,实在没有吃的,饿急了这个也能当饭吃。“酒糟”其实就是酒精厂以前做酒蒸馏下来的渣滓,晒过后还粘上了土和沙子,吃起来苦、酸、还碜牙,一点营养也没有。
冉国才秉承了他爹的毛病,终于得上了慢性胃炎,红薯一吃多了,就胃疼。
冉殿凤知道家里穷,能准备这些干粮,已经殊为不易了。
好在学校为了照顾那些家庭条件差的学生,每个月给解决2元钱的补助。这个钱用来干什么呢?一个是帮着学生在灶膛里烧红薯,一个是在蒸笼上热包子或学生从家里带来的窝头,学校的稀饭对这批孩子也不要钱,但是加热窝头或者红薯是收加工费的,一顿需要2分钱。
初中第一年上学,有一次冉申氏给大妞做了一双新布鞋,下雨的时候,殿凤舍不得踩泥巴,就光着脚去学校,到了学校门口才穿上,被班上的同学看出来了。
班上有位叫熊爱玲的女同学,知道冉殿凤家庭条件差,就主动要求在寝室里和殿凤同塌睡觉——殿凤来校时带的是一双破旧的薄被子,熊爱玲从家里带来的是一双新花厚被子。两个人同塌后,新被子盖身上,旧棉被压上面。
就这样,两人同塌共床,合作了一年。
到了1961年的春夏之交,无论城乡,人们的生活都比较狼狈,很多人贫病交加。由于国内经济形势所迫,到1962年导致“瘟疫”开始流行,农村中大多数人身上都长跳蚤,人饿死了不少,老鼠却繁殖得很快。北水县的中学进行了压缩,5所中学只保留2所,所以第五中学就只能暂时停办了。
后来,其他学校在2个月至5个月内,又陆续复校了,但是第五中学赶上北水县响应国家大力组织培养“赤脚医生”的号召,北水县的“农村卫生职业学校”,没有场地,占的就是第五中学的校舍。所以,原有的“北水县第五中学”,就没有恢复重办起来。
冉殿凤的初中算是上了一半,就被迫回到冉庄休学了。最后,看到学校没有被复建起来,就正式变成辍学了。
冉殿凤的心情,又从天边的白云,扑通一下落到了井底。多少年以后晚上做梦,还能经常梦到当时在课堂上学习的场景。
当然,回到冉庄的还有刘海文和李太学,他们两个比冉殿凤高一届,都快拿到初中的毕业证了。刘海文没有再继续上学,后来当了蓝营小学的民办教师。李太学有个亲戚的嫂子,在城里介绍他到第三中学继续上学,后来考上了南昌的航空学校。苏合敏更幸运,人家考上了北水县唯一的高中。
说起苏合敏,有必要继续展开一点。
1960年,苏合敏的奶奶有病,他爹苏长生找到冉申氏,买了两棵桐树,准备将来给老娘一旦去世好做棺材用。
到了1962年,苏合敏考取了新乡医科大学,这是冉庄建政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家里实在没有钱,为了筹路费和学费,只好把家里给苏合敏奶奶准备好的棺材板又卖了,才筹够了上学的费用。苏合敏这才顺利到达新乡医科大学去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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