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老姜耳朵发没发烧、晚上睡觉做没做噩梦翠云不知道，反正一想起他翠云就骂，骂姜文玉个老瘪犊子、挨千刀的，说走就走了，连头都不回，我哪点对不起你了？是不给你吃还是不让你穿？骂着骂着她便伤心流泪。老姜杳无音讯，她恨不能马上听到他突然暴死的消息才好呢。是啊，人在焦虑困惑的时候，难免爱恨交加，常常想起离别前的一些事情。无论老姜回不回来、落到何处，她还是惦记他的，他们毕竟有过那么亲密的触碰啊。

老姜一走仿佛这个家马上就要散架似的。这种不祥主要体现在她那圈大绵羊上，好不容易落个羔儿，说病就病，说死就死，连点症状都没有。早晨刚从圈里拎出个死的，这不，又在墙旮旯的草堆里发现个快断气的，翠云把弯着脖子抽搐、浑身哆嗦的羊羔抱在怀里，心痛得直流泪，这已经是第六只了。这才过了年刚几天，就造这么大损失，每年哪出过这种事！她断定这羊羔一定是二靰鞡藏到那里的。把羊羔抱进屋，姐弟俩正趴在桌上赶寒假作业。翠云说先放放别写了，羊羔又病一个，看咋办吧。女儿放下纸笔站起来，怎么，又病一个，我看看是……妈呀，这不是我接生的那只羊羔吗？按理说都这么多天了，它怎么还病了呢！说着，姑娘心疼地把羊羔抱在怀里。

“你接生的管啥，就是王母娘娘接生该死也得死。”

“那您说咋办？快救救它吧！”女儿急了。

“你俩赶快骑车去兽医站问问，兽医站没人就去医院或药店，买些感冒退烧药回来，家里又没药了。”

“好吧。”

女儿答应一声把羊羔递给母亲，然后去穿衣服找钱。见儿子始终坐着不动，翠云骂道，你咋还不动弹？快和你姐一起去买药啊，我的话没听见咋地？大军头也没抬：不去，忙着写作业呢，作业还没写完呢。

“嗨，这小瘪犊子，又不服天朝管了……快去，你姐你俩一个去药店，一个去兽医站，两不耽误。”

“就一辆破自行车，您让我俩咋去啊？”儿子这才抬起头。

“你姐骑自行车，你走着；或你骑自行车，你姐走着……一个跑远处的，一个跑近处的；好儿子啊，快去吧，妈在家守着，中午给你俩包饺子吃。”

“看我老妈，终于说了句软话，儿子甚是感动。可这毕竟是只羊羔子啊，俗话说带毛的不算财，死了它还来，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再者说，学习重要还是羊羔重要？您选一个吧！”

“都重要，一想起你和姜文玉那回事，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别扒我的皮啊，我还给您念书得奖状呢，您还是准备好刀子，连早晨那只一起扒皮吧，一张羊羔皮也二十来块呢，还少操着心，谁知羊羔皮这么值钱。”大军又低头写作业。

小霞把母亲拽到外屋道，快让大军写作业吧，学习老好了，不能打消他的积极性；玩儿大劲儿了，若开学交不上作业咋办？我自己就行。

“那就你自己去，路上千万小心啊。”

女儿被打发走了。

仔细一想，俩孩子的话似乎都有道理，养羊赚钱不就是为了供孩子念书嘛，这是翠云少有的民主。的确，这几年不但大羊值钱，就连羊羔皮都能卖个好价。要是过去，羊羔死了，连皮都不扒就扔掉了。现在不行，算计算计啥都是钱，得首先把皮扒下来攒着。自从翠云卖第一张羊羔皮那刻起，每到产羔季节，收羊羔皮的小贩都忘不了到这门口喊几嗓子，这做法也着实烦人，谁家养羊还指着卖羊羔皮！看那架势她家的羊羔死绝才好呢。气得翠云直劲骂，又他妈来号丧！全仗老姜善于琢磨，经管得好，所以，这种现象很快杜绝阻断了。这不，老姜一走，这现象又出现了。刚出生的羊羔死几只并不奇怪，新生婴儿还有千分之几的死亡率嘛，问题是产下多日的大头羔子，头天看着欢蹦乱跳，第二天说病就病，说死就死，一点不打折扣，这就解释不通了。按理说药也没少给了，到底咋回事？翠云一直没弄明白，对于这点，老姜又是怎么做的？她断定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秘诀没说出来。

想到这，翠云把羊羔放到炕上便开始打电话，满世界找起老姜来，可又上哪找去？最后电话打到三姜那里，才得到一个令人比较信服的答案，三姜对她告诉：好像听大哥念叨过几次，但记不清了；刚产下的羊羔得病，一般是脐带感染、感冒发烧，用点感冒消炎药治治就好；稍大一点的就不可能是这种病了，您是不是给水给多喝着了？或吃了不易消化的东西，比如甜菜梗儿！这个时候的菜梗儿都是干的，羊羔儿囫囵半片吃下去容易渴，渴就想喝水，喝水就膨胀……您是不是喂甜菜梗儿喂多了，胀肚胀死的啊？

哦，翠云想起来了，怕把那几亩水地的地头瞎了，她每年都搂沟撒上点甜菜子，种几垄甜菜，长不长疙瘩无所谓，关键是那梗儿招人喜欢，秋天收回去晒干碾成细渣儿，冬天当饲料喂羊羔儿可好了，又省料粮羊羔又爱吃，她曾看见老姜一把一把抓着喂过羊羔儿。哪成想到她这竟成了东施效颦！于是，她到厢房便把两袋子收拾好的菜梗渣儿倒进屋内的灶坑准备烧火。待女儿累得满头大汗把药买回来时，炕上的羊羔也奄奄一息快要断气了。她接过药生气地往那一摔道：丫头辛苦了，死就死，甭给它灌药了，什么都整明白了，以后这种事再不会发生了……带毛的不算财，死了它还来，歇歇脚擦擦汗，中午咱娘儿仨包饺子吃！真是的，没有他这臭鸡蛋，我照样能做槽子糕，他想看我笑场，门儿都没有，挑不了圈。你们姐儿俩好好念书学习，看妈是怎么把羊养起来的！

女儿知道母亲指的是老姜，于是瞅着她那骄傲自信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您是从哪取到真经了吧，还是得到什么人的真传？万里长征这才刚迈出第一步，哪到哪呀，我还是相信姜大爷，若是他在，万一也不能把我接生的羊羔放到柴火窝里不管。

“没有他你还不养羊了？真是的，你还姜大爷姜大爷……今后少在我面前提他，一提他我来气。”

但卖羊羔皮毕竟是把损失降到最低的无奈做法，到秋这样的大头羔子起码得值一千多块，一张羊羔皮又往哪比！一连糟蹋了五六只，翠云的心在流血。她承认这是她的粗心大意，老姜在时没向他请教，可二靰鞡也有一定责任，不该把羊羔藏到墙旮旯的柴火窝里不吭声。一锤子买卖，不着掉的玩意，可省得谁还敢再用你！

她这么愤愤地想着，直接去找林会。

林会也没法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请请二靰鞡，让他多经点心，向他挑明这件事。因此嫂子走后，他让妻子炒几个菜，拿出瓶好酒，待二靰鞡晚上圈羊时，连家都没让他回便请到家里来。二人喝着酒，林会直截了当地说，老二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羊羔子病了你倒是说一声，不该藏到墙旮旯里不管，我嫂子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丫头都上大学了，说踹两脚还踹两脚呢，谁都惹不起，为了一只破羊羔子，孩子在家待两天都待不清闲，被她撵着骑自行车到处买药，累得满头大汗，结果羊羔还死了。你要是提前说一声，让她有个思想准备，爱治不治，咋也埋怨不到咱头上对吧？

二靰鞡嘿嘿直笑，声称他也怕，一旦说出来让他当面下不了台咋办？他寻思，羊羔抽风九死一生，没听说有活过来的，放到那爱多前儿死多前儿死算了，管它干啥呢，哪成想她还想治。

林会说，那是老观念，现在行不通了，人的医疗条件都上去了，牲畜也一样，得病就得治，仔细算一下，羊的本身价值总比那点药值钱，羊羔也是财富嘛；还有，谁养羊不为多落几个羔、扩大畜群？最近这几年我嫂子养羊的成活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就没见死过羔子，数今年最惨；你说你给他放几天羊，再死一大堆羔子，她哪承受得住！

见林会是认真的，二靰鞡保证，兄弟，你别说了，我今后注意就是了；老姜可真是个能人，你嫂子的羊全是他给繁殖的，实在不行，你们还是把他请回来吧，反正我也放不了几天，再给他加点钱都值；还有，他惯下的底儿，一般人还真适应不了，羊有点欺生。

林会说，请是请不回来了，人家不干了，听上集的人回来说，他可能进城到瑞新管件厂上班去了；唉，我是即欣赏他又痛恨他；欣赏他的聪明才智和能力，痛恨他那小模样，他咋就长成那样呢！

“嘿嘿……是长得挺难看哈？但也确实有头脑，听说羊羔抽风就是脐带感染，这病是他发现的。”

“就算是吧，要不说那是个聪明人呢。”

电话铃突然响了，彭燕去接电话。电话是由二靰鞡老婆董大华、人送外号“大饼子”打来的。农村人就这样，男人不出人头地，妻子也甭想得到什么好名声。二靰鞡大夏天穿过棉靰鞡，直心眼儿的老婆便也得此外号，至于这外号的由来、谁给起的、什么寓意？人们就搞不清了，总之这种贬人的东西往往都是悄悄兴起，见对方没啥过激反应，才逐渐敞开的。她问彭燕，是不是我家满囤在你家喝酒呢？彭燕说是，又问，有事吗二嫂？大饼子说，让他给我滚回来，别喝了，放几天羊，还吃上清了，要喝酒自己家就有，给他打了一塑料桶呢。彭燕说，你家有是你家的，我们请是我们的，我家林会和你家二哥俩人对撇子，就想喝杯酒唠唠嗑；放心吧二嫂，喝不多，另外二哥还没吃饭呢。

彭燕的话说得对方直笑：管酒还管饭？你二哥这可是头一回吃请，告诉他千万别喝多啊，喝多我可饶不了他。

对方放下电话，彭燕不好意思地瞅着二靰鞡，不知怎么说才好。二靰鞡赶紧放下筷子，老婆的话就是圣旨，兄弟要没啥事我还是抓紧回去吧，你嫂子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口不对心，头三脚给人的印象可好了，过去这三脚就开始耍彪。她收拾我从来不举手就打，而是趁我晚上脱光衣服钻被窝用手拧，一转一个青疙瘩，我就怕她拧我，可歹毒了……嘿嘿……

“是啊……那快着……”

林会忙不迭地给二靰鞡递过放在身旁的鞭子，二靰鞡喝下杯中酒，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口子觉得好笑，这世界原本就是多姿多彩，夫妻间的爱恨情仇也不可能全用同一种方式来表达发泄。

把请二靰鞡吃饭的信息反馈给嫂子，翠云表示了感谢。但她还是不放心二靰鞡，羊羔这么简单的事他都不上心，大羊又会是怎样？于是，第二天她便悄悄上山去查岗，结果又发现了新问题，可谓摁倒葫芦瓢起来。林会正在院中大拆大卸给机车做保养，彭燕打下手，翠云又手拎着半拉死羊羔子气冲冲找上门来。彭燕哟了声问，嫂子您这是干啥，有事啊？翠云说，没事就不能来了呗？给你们两口子送送礼。

“一只死羊羔子……”

彭燕刚说了半句，林会便接过话题：“有事说事，别整天嘟噜着个脸子，给谁看？和谁欠你多少钱不还似的，我都让你吓出病来了。”

“我问问你，你这是给我雇的啥羊倌。”

“又怎么了，二靰鞡不是放得挺好吗？”林会停下手、直起腰。

“好？可是好熊厌！”翠云毫不客气地说上了，“以前死了六只，我一寻思，都当营子住着，也不能全怪人家，我也有责任，拉倒吧；另外羊也快跑青了，一个热羔子，到秋天也长不多大、卖不了几个钱，谁都有一眼照料不到的时候……哪成想昨天那俩刚扒完皮，这不又下到沟里不管了，我一问干脆就不知道。昨晚我要不见羊屁股有血、肚子瘪下去了，根本就发现不了，你说二不二……这不，羊羔子都被狐狸老鹰吃剩半拉了，这要是再晚去一会，连个尸首都看不着，还以为下生变麒麟、让天神给牵走了呢……这可好，一共十多个热羔子，竟死了三四个，到秋天再长不大也是钱啊，我不会再养一年吗？”

说着，翠云啪地把羊羔扔在地下。

林会憋不住笑了，你啥都是好的，虱子都双眼皮儿，一个破羊羔子还变麒麟……唉，这可咋整，二靰鞡不挎着老姜做那棉布兜子吗？翠云说，挎管啥，你问他用过吗？林会又叹了口气骂，这三伏天穿棉靰鞡的人倒是少根筋，扣他点钱？本来这两个月他也没挣多少，不扣？确实让人心疼生气；这礼你带走，我不收，一会拿回去喂猫吧。翠云说我家不养猫，留给你下酒吧。林会说你净瞎扯，哪怕你从大羊身上卸条腿来也好……走吧，上屋吧，我算看透了，你的事要安排不利索，啥活儿都甭想干清闲，这车才刚修了一半，又被你给搅乱了。

翠云说礼送到了，话也给你递过来了，我得抓紧回去。明儿霞子要返校，大军去送他姐姐，我得回去帮孩子打点打点不？于是转身走了。林会把手中的工具一丢说彭燕，咱也不修了，今天咋这么不顺呢，老拿错件，螺丝还套不上扣，走，回屋！

彭燕一面给丈夫倒水洗手一面问，这事你盘算咋安排？林会说啥事说集体点。彭燕说就死羊羔子这事呗，林会说这回你拿主意，我不管。彭燕说要扣钱可麻烦了，要按给姜文玉签订的合同办，死一只羊羔就扣一百五，二靰鞡放了俩月羊，不但不挣钱，反倒赔钱，两口子还不得给咱拼命啊。

林会说，二靰鞡是给咱解燃眉之急、临危受命，咱哪能办那种事，那也不是人办的事，认了吧；另外大冬天冷冷呵呵也不容易，不但不扣钱，等抽空我还得安慰安慰他呢，告诉他别多心，也别往心里去，一分钱都不会少给，一旦他生气撂挑子……可真是麻烦，上哪雇人去。

彭燕说像是咱做错什么似的，咱花钱请客替人免灾，纯粹的软皮蛋做法！林会说你有什么“硬皮蛋”做法说说我听？甭觉得二靰鞡无能，一旦和你硬杠起来，你还真拿他没办法。

“我又没说别的，你咋还……唉，在嫂子面前，咱俩向来都是花钱免灾的主，啥也别说，受气受惯了。”

“我没说晚吧，二靰鞡干啥都不靠谱，他就缺乏老姜的韧性和经验，除了这两点，其实人还是满不错的……还盘算让嫂子长年雇他吗？快拉到吧，这样的人白干都没人用，一圈大绵羊，二年以后不但没壮大种群，反倒给放没了，可笑不？但现在缺人手，你还不能得罪他。现在亟待要解决的，一是稳住二靰鞡，别给半路撂挑子，给咱倒出足够的时间去办别的事；二是抓紧安排嫂子，给她招一个立整点的能呛住她的汉子，或干脆把她嫁出去！那样咱也省心啦，还省得她像疯狗似的，屁大个事也来找咱。想好没？有没有目标？”

“我尽量办，抓紧办，只要你不反对就行。”

“损失呢，咋解决？他和二靰鞡结账时难免要产生矛盾，得想办法化解，甭看现在都不说话，到时候吵吵起来就不好看了。”

“这更好办，给嫂子点补偿不就完事了嘛，谁让你给嫂子雇那屌人来呢。”

“我咋补偿，从家里往外拿钱啊？”

“眼见就要开犁种地了，咱家有机车，两家的地你都承揽过来不就完事了嘛；嫂子的免费，就算你替二靰鞡赔罪，二靰鞡少收点机耕费，也是一种安慰。”

林会一听便皱起眉头，冤大头总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