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村里的大车小辆全都出动了，一年中谁的收成最好，谁最辛苦，一眼就能看出来。林会用小四轮子给嫂子往回拉玉米穗儿，拉了一车又一车，门外的小场院都快堆满了，地里还有。他不得不承认，嫂子又获得了好收成。一个女人把家操持得这样，着实令人钦佩羡慕。

还有最后一车时，林会累得快直不起腰了，一面坐下来抽烟，一面叮嘱卸车的嫂子，晒几天就抓紧打了吧，打完就赶紧卖，今年的玉米价格正经不赖呢，一块二毛多还不刨水，你这堆起码也得打两万多斤，又两万四五千块进腰包了。翠云直起腰说，你还比我少啊？林会说，看少多少呗，同样的人口同样的地，粮食年年打不过你，什么原因？就因为我家彭燕太懒。翠云说，人家有靠头，我靠谁？两个孩子上学哪年不得几万？你也别说人家懒，你也够可以的，除了这几辆破车，油瓶子倒都不扶一把；再者说，除了这点玉米，我还有啥？也不能全卖呀，还得给羊留点饲料不？林会问，你的五谷杂粮呢？山地的谷子，还有荞麦和绿豆等，那不是钱啊？翠云说，那能有多少，顶多再收入个七千八千的，卖点还得留点吃稀罕不？林会又说，七千八千还少？加到一起就三万多！咱营子最好的户也超不出六万去，这还得说毛着。翠云说，我这也是毛着呀？

“你的羊呢？今年打算处理多少？毛斤就十三四块钱一斤；甭给我苦穷，没人朝你借，都在我心里装着呢。”

“这家伙，都说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真是一点不假，总看我好过，全仗是亲小叔子，要两旁世人，非核计砸我的霉火不可，都给我算到骨头了……你咋不说说无论刮风下雨、风吹日晒，你们两口子弹达着小腿儿、坐在屋里看电视、滋润着啤酒，我得家一半子山上一半子、连点闲工夫都没有呢？”

“中了，我不和你犟，也犟不过你，付出总有回报可中不？亲嫂子，我不该这么说，但也得说，这个寡妇门，门槛儿高着呢，没个三招两式甭想进来，从我这说门儿都没有！”

“滚一边子去，少给我提这事，一提这事我心烦……抽透没？抽透就快走，还有一车拉回来算了，完事好滚回自己家去吃饭，我这活儿多，没工夫伺候你，不然你和羊倌又坐起来不拉桌了。”

“也行，一会我让彭燕到超市拎一提啤酒回去，记到你账上。”

“一点亏你都不想吃，干点活就要工钱。”

翠云嘟囔着跳下车，帮林会关上箱板儿，二人又开车走了。

粮食始终是抢手货，过去家家户户都有存粮，以备来年闹灾荒。现在根本用不着，国家有粮食储备库，有钱什么都能买到。连年的丰收使粮食堆积如山，但庄稼人却很少在家里囤积，只要价格合理，连袋子都不用装，有时还没来得及打，粮贩子已在旁边等候了。粮贩子间互相抬价也是常有的事，每斤抬高五分钱，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毕竟量大。粮贩子的作用不容小觑，虽然他们仅赚取每斤中间的几分差价，但却大大方便了群众，这便是市场经济的又一大亮点。老百姓不愁卖粮，就怕没粮。拉走的是高粱玉米，换回的是大米白面。过去的粗粮现在当稀罕吃，而过去逢年毕节才能吃到的细粮，现在完全变成了主粮，彻底掉个儿了！

今年粮贩子又有了新招数，一个电话打过去，连打玉米机、上料小铲车和人全都带来了，因此，三四个人就能包收整个村子。翠云连手都没通，粮贩子已把两万多斤玉米打完装袋了，然后过秤付钱，并赞叹这村子的粮食真多，足够他拉半个月的，一辆车拉不过来，明天还得再雇一辆。

二靰鞡和村里人始终跟在粮贩子屁后凑热闹，他插话道，这才哪到哪，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值钱的还在后头呢。粮贩子问，庄稼人除了粮食，难道还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二靰鞡嘿嘿一笑道，羊，大户就在这，你是头一年到这收粮吧？我替主人做个广告，有兴趣起码得再准备十万块钱。粮贩子顿时茅塞顿开，连问翠云，真的吗大姐？除了大烟土，什么地里产的、山上放的、圈里养的，能赚钱的东西我都要。翠云也不急，一面往小包里装钱一面说，只要你给上价，家里的东西除了我和俩孩子什么都卖。

“妥，咱就这么敲定了，这羊您给我留着，等我收完粮食，回头咱就研究羊的事，我还不一个价，肉羊有肉羊的价格，养材有养材的价格，公平合理，见货付款，概不赊欠。”

“那就这么着，要来抓紧来，晚了就没你的了。”翠云说。

“好，我抓紧就是了，实在不行我给你留两万定金，咱限定个个日期，您了解了解市场，我也看看行情。”

看得出，粮贩子的经济实力雄厚。翠云本不想收他的定金，收定金就等于把自己拴死到这棵树上；这几年的羊价始终不菲，除了姑家有姨家，他不来正好，谁给的价格高她就卖给谁。但粮贩子岂肯放过：我咋还不来呢？一定来，而且还抓紧。翠云说，那就留两万定金吧，我给你打个条儿，只要在限定日期之内，早一天晚两天都行……说实在的，刚收完秋，羊正是放开手脚上膘的时候，我倒不希望你早来。粮贩说，我也确实来不太早，腾不出空儿来。翠云又叮嘱道，但你也不能无限期拖下去，条件都写在条儿上了，超限一天每只羊你得付我五块钱饲养费……或你干脆违约才好呢，定金就成我的了。粮贩子笑了，大姐您可真会闹笑话，谁还拿钱打水漂玩？但你也不能违约，除非别人给的价格比我高。

说着，粮贩子拿出两万定金，翠云把条儿交给他，俩人就这样成交了。围观的人又羡慕地议论一番，货还没出手，又有两万进账，这娘们儿好生了得！

俗话说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人群中有个叫邹全的瘦小男人，看了《水浒传》以后，人们才给他的人品及形象下了准确定义，是村中典型的泼皮二混子。虽然有名有姓，但却很少有人叫，就像二靰鞡一样，人们都喜欢称其外号“锅漏”。至于这外号的由来，甭忙，马上就有人揭晓。

甭看这锅漏日子过得不怎么样，还就好耍点嘴皮子、逗女人们开心，特别像翠云这样的寡妇。因此，二人每次碰面，他都多上几嘴。见一转屁股的工夫翠云的小包就塞满百元大钞，他的确馋了够呛。于是凑到翠云面前说：嫂子今天赚大了，卖啥啥值钱，干脆就手把羊倌也卖了算了，那小玩意整天蹦蹦跶跶怪好玩儿的，备不住也能卖个好价。翠云说中啊，有人买我就卖；但有一点，甭看在我这噘嘴骡子不值个驴钱，往外卖可就不是那个价了，你得掏骆驼钱、或买回家去当活老爷子养活着，不然我自己还留着拉磨呢，你买吗？锅漏说，那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晚上闲得没营生干，放到肚皮上弹球玩儿。

这话即到位又形象无比，完全道出了老姜和翠云在村民心目中的形象关系。大伙哄地一下笑了，又都为锅漏捏把汗。翠云非但不恼，反倒指着锅漏口若悬河、巨说起来，我弹球他是小了点，若你买回家去给你媳妇用倒还般配，省得你那小娘子老给你气受。然后又对收粮小伙道：他为啥叫锅漏？大兄弟还不知道吧，听我给你解释，这是我们村的大名人邹全。上点年纪的人都还记得，七几年国家计划生育抓紧那时候，他家婶子本来已做了结扎手术，哪成想大夫刷锅没刷干净，在娘胎里漏了那么一滴嗒苍蝇屎，所以产下他这么个怪胎，精不精傻不傻是个二半吊子……哎？您甭看这二半吊子玩意，还特好出风头，哪卖笼头他就往哪伸嘴，你要让他动动力气干点活？啥辙没有……大伙肯定还记得他结婚那年、不到一个月他媳妇竟然跑了三次那回事？邻居帮他把媳妇劝回来，问他媳妇不好好过日子老跑啥呢……他媳妇闷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不像个男人，没劲……这我倒要问问锅漏啦，究竟是过日子没劲还是干别的没劲？一直到现在大伙也没弄明白，你能不能通着大伙的面说说，到底啥没劲？你那孩子是不是你的？我没编瞎话吧……你敢抠屁股眼儿起誓没这回事……所以说，没经过筛选的玩意就是不中，起码他缺心眼子。我把羊倌卖给他也算对他的帮助了……和谐社会首先要做到夫妻恩爱，否则便是一句空话。甭看羊倌在我这整天戳羊屁股没啥大用途，放到他家备不住就是把好手……

翠云笑得说不下去啦，大伙笑得更欢，收粮小伙险些没被笑死。没想到本村竟有这般名人奇葩、演绎出如此有趣的故事！

二靰鞡盯着锅漏连连傻笑质问：“咋样，锅漏，你是腰掖小葱到处找栽啊，干没电了吧？谁让你地下祸不惹偏惹天上祸呢？活该！嘿嘿……”

锅漏指着翠云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娘们儿……这娘们儿……我懒得和她交手……好男不和女斗，今天算失主意了……”

乡下生活虽不比都市生活那般文明与高雅，但从他们中间衍生出来的故事却也脍炙人口。这种低俗与粗鲁可不可以称作是乡土文化的一种？因为对那些粗糙的庄稼汉和狂野的乡下婆娘们来讲，它的存在比出几身臭汗都让人爽快……

几天以后，粮贩子不失签约，马上重返翠云家，经过老姜的遴选，接近三百只羊翠云一次就处理掉近三分之一！羊被拉走了，换回的同样是是令人眼红的一捆捆票子。翠云从不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富有，她关上房门，又在屋里偷偷数起钱来。

电话铃突然响了，她去接电话。

电话是四姜打来的，他先叫声大姐对不起，打扰了，然后说我想问您件事。翠云说什么事，问吧。四姜说，就是我大哥的病，到底好没好利索、手术做得成不成功、今年又犯没犯？翠云不加思索地说，好利索了，没犯，干活也有劲了，吃饭也香了，小身子胖得滚圆滚圆的，捏一把那肉才瓷实呢。

“谢谢大姐，这我们就放心了……”

对方笑着挂掉电话，显然身边还有别人。翠云这才意识到一不留心说走了嘴。于是手握电话连连呼叫叫骂：这瘪犊子玩意，学会突然袭击了……钱都数错啦……这事不问你大哥问我干啥，我哪知道……

可惜已经晚了！

与此同时，林会两口子也在家里数钱。其实他家的收入一点不比嫂子差，只是嫂子全凭自己的力气和那群羊，他靠的是那几辆农用车。但他赚钱要比嫂子零碎得多，嫂子几笔就把钱握到手，他得挨家挨户磕头说好话，就和要饭敛大门差不多。对此，彭燕早就烦透了，这点钱挣得可真不容易，年年给人拜早年，好像咱欠他们的。林会更是唉声叹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知足吧，人嫂子有那胆识有那命，咱毕竟没受她那么多累。彭燕说，你整天油渍麻花、大车小辆少操心啊？人家就靠一个羊倌……这姜文玉还真是个人才，除了力气活，干啥都是把好手……说到这，彭燕像是又对二人有了新想法，于是问，哎？你说，按理说嫂子有那么多钱，也堪称土富婆了，还能看上姜文玉吗？林会戏谑道，这事你说了算，你说看上就看上，你说看不上就看不上。

“现在我突然改变想法了，总觉得他俩不该有那回事呢。”

林会说：“这想法你早就应当有，不该是现在，假如你是嫂子，你应该怎么办？”

“不说，说了你生气。”

“说吧，我不生气。”

“那我可说了啊……嘻嘻……既然有了钱，什么都得上档次，不能仅图方便，就屈就一个羊倌，连门也不出……”

林会打断妻子：“难得，难得啊……”

“不过呢——你听我把话说完；假如羊倌给我挣那么多钱，除了给予必要的物质上的奖励外，精神上也应当给予一定的补偿，这补偿当然是光棍儿男人们最渴望的东西，也许嫂子已经做到了。”

“又来了……净扯些没用的……一会你给嫂子打个电话或亲自跑一趟，问她存钱不？明天你骑咱家的摩托车带着她，俩人做个伴，顺便把咱这些也拿到信用社存上，这么多现金放到家里太危险。”

“中，等晚上我亲自跑一趟吧。”

林会说那就晚上，最好再带回几条新闻来，我在家等你。彭燕说，每次到嫂子家都有新发现，你就擎好吧。林会笑骂：你也不会干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