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眼神不冷不热，他知道面前这位已是行将就木，大出血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意识清醒，已是奇迹。

他一直在盘算发生在这个庄稼汉身上的种种，不是他无情，而实在是问题过于显眼，不由得他不去怀疑。

汉律，不对，是王莽朝的新法他不是很知道，但是古代大抵都是个什么路数他还是有概念的。

私藏重兵，是以谋逆之罪，虽然不会明文写，但大多都是个夷死的道理。

私藏甲胄，形如谋逆，一样的法子。

刀剑比起这两种自然就要轻的多，毕竟寻常生活里也会用到，还会有人有收藏的意图。只是，按现今时代，这前些年都还在大闹赤眉绿林，王莽对家中私藏刀兵这种事情，真能不在意？真会不管？

刀剑如此，那，私藏这样一把长枪，是个什么处理？

更莫提，这胡大牛分明是个耍枪的好手，浑身武艺精湛的很。这么一个汉子，你说他若仅是个寻常农家人，王诚是断然不信的。

“王将军…其实先前，小民对您有所欺骗……”

王诚看着他那张满是血的面容，直到瞧见他那双眸子上面缺失的两道，他才终于有所领悟。

明白的一霎那，他双目微睁，转瞬间又一皱眉，疑道：

“赤眉残党？！”

胡大牛听了一怔，不由得苦笑，嗯出声。

“该死。我早该发现的……这未免也太明显了，赤眉举兵时会漆红眉毛，才叫的赤眉军。如今是他们举兵不成，若是残党要留得性命，当然会剃眉。再躲到这偏僻之处回乡务农，与朝廷没有交集自然便是安全……”王诚一边心中波涛汹涌，一边继续端详着面前这人的神态。

先前他居然还猜测这人是逃兵，真是好大的凶机。在思维惯性的诱导之下，他竟然没能顾及到，这天底下精壮男子没入伍官军的，除了逃兵之外，也还有一种可能——义军。

思维的惯性确实要命，此方世界他可是一点依仗也无，日后若还有这样的疏忽，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送命。

王诚见胡大牛颔首，心中先前那点不解的阴霾也终于一扫而空。

“你方才说，有事以欺我，就是此事？”

胡大牛轻微摇头，见王诚狐疑，他才自知愚钝，解释道：

“大人，非也。是小民先前瞒您……家中并非没有肉食。其实你若去往屋内地窖…中，即能发现半拉狗肉，是小民前些日子里从邻村偷得……”

王诚听他这话，哭笑不得。莫不是把他当作了什么劳什子神父，死之前在自惭罪况吧。那反正事已至此，他也就顺遭问道：

“你可还有什么遗言，遗愿？”

胡大牛正色。

“小民有巨况上报大人！”

王诚被他这恭恭敬敬的态度搅得满头雾水，一时间又说自己有个什么重大事兹，不知何出此言。

“你是赤眉军众，我可当不起你的大人。”

胡大牛闻言一噎。

“非也！咳咳，王将军，草民身死在即，已是知错，却无了悔改机会了，死前只还想报效朝廷。”

王诚听到他这话，身形莫名的一颤，仿若想要说些什么，努了努嘴唇，但终究还是肃穆。

他接着说道：

“过去，草民受乡中同僚唬去，做了贼寇，天下死百万人，均是我等饿贼所作所为，败军后又苟且偷生，草民实是罪该万死，今不足惜。”

“若不是当今圣上英明，雄才大略，平定饿贼，安固天下。我等真是酿下大错，天下死人堆遍地，都是出自反贼刀兵。”

“如今的日子，比那乱世随人屠过的遭遇，实在是太好了，地里能种得庄稼，若有丰收…也没见再有饿死人…”

胡大牛说到此处，言辞激动，声意慷慨激昂。

他已经是笃定了王诚既然身负异火，必不是常人。若是一腔遗愿由得他听了，必然是能传到朝廷的耳里，上达天听。

“王将军！草民在此，向您有所检举。”

“两年前，我收到昔日里赤眉结识的…贼人，传来的口信。他们说，赤眉一家，绿林几家，刘秀败军，甚至还有早些年里吕母的人，各地暴动的僧众。这帮子贼人都聚在一起了，大人！大人！”

“僧众，释家？”王诚敏锐的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这么一个词汇，波澜不惊的脸上微微一挑眉，颇显意外。

胡大牛神情激动，两只手仿佛想要抬起来，然而他已经身形无力，只是在地上颤动个不停。双手想抓住个什么，也只能抠出戈壁里的一把把黄沙，把这些东西都捏在手里。

王诚见他神色，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

“他们就聚在长安，天子的眼下。就在今年，…正是今年八月，他们要刺杀当今天子！他们要再乱世！再杀人！！！”

终究是说了出来，在此之前，他已经踌躇了好多日子，好多年月。

胡大牛感觉这一瞬他的生气就泄了六七分，他明白，自己的大限，恐怕就在眼前了。

王诚蹲在地上，低头俯视着他。与此同时，那只长满茧子的手终于碰到他的胳膊，握住攀了上去，糙沙从二者之间的缝隙滑落。

“王将军，请你把这事上报给朝廷，天子自会清剿贼寇…这天下，不能再乱了。你就是全天下的恩人，整国人的恩人…”

“这天下，不能再乱了，不能再乱了……”

这汉子，最后就抠住一把血染的黄沙，撒手人寰。

“……”

王诚是看着他咽气的，他真的很想问问胡大牛，贼人既然是贼，那到底所窃何物，但最后也没说出口。

他只蹲着地上，只有一股无名闷火又压在了他心里。王诚感到一股莫大的讽刺，伴随着这经纬里荒诞的沙漠烈风一道道奔波，他不由得苦笑，却又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