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茂陵。

那位曾迎天人露，功高盖世者，前汉廷——武帝刘彻的陵寝。

一条长长的队伍正在缓步靠近此地，末尾的众人，都是身披铁铠，手持金戈。

而这条长龙腹部的那些人，俨然也都是齐整衣冠，双目清明，高冠束发在额。

分明的，他们尽都是儒生。

最前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衣袍上绣着龙。

他即是王莽，那位一手造就了过往天下死百万人的王莽。

那位公羊派大儒，篡位者，道德圣人，天阶火正。王莽可以有很多身份，但最常见的，永远都是：

九五至尊。

新朝的皇帝，本不应来拜谒前汉的皇陵，可王莽终究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

不仅如此，自从接到原涉的那封信件之后，他这半个月里，莅临了此地十余次。

只因这里锁着一位老人，他已经强撑到一百多岁了。

王莽来到茂陵的山脚下，这里有一间侧室，被自己用来安置刘向。

那时的他心里想的是，既然这老东西满口一个汉，满口一个刘，那不如就把他锁到此地来，给刘彻看坟。

现在，王莽早已没有那么冲动，然而他也不可能会将刘向再放出来。

至尊走到侧室的大门前，他将金戈武士乃至于那些负责记载的儒生都搁置于一旁，只容他一个人，就这么亲身走了进去。

这无疑不合礼法，但也永远不会有人质疑他的作为。

不仅是凭借皇帝的身份，更是因为他王莽，本身就是这【大礼】的代言人。

与整身的雍容华贵不同的是，王莽的脚下仅穿着一双木屐，走步起来咯咯的响动，很是滑稽。

并且肉眼可见的是，这双屐应当不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整个长短，足足有一尺四寸。这种尺寸，兑合的应当是一个极其高大的人。

王莽身材虽然也不矮小，但离这双木屐的适配，仍有不小的差距。

本来也就是如此，这的确不是为王莽打造的。

但凡是正常的皇家工造，也不可能会给九五至尊做就木屐这种简陋的衣足。

此乃前汉国之重器——孔子屐。

而如今，这双天之木铎的长屐，就穿在王莽的脚上。纵使这会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也执意如此。

走过不少路后，眼前豁然开朗，那里的墙上，便用铁链，缚着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

铁链自然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困住这老者的，另有其物。

那便是上百岁的刘向，刘光禄。

“别来无恙。”王莽看到他，打了声招呼。

“滚。”

这句詈语是真真正正的一点中气也无，活活像行将就木之人死前发出的呓语。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位期颐老人熬活下去，已然用尽了气力。

期颐出自礼记，意为纵使是百岁的老者，也当受到人的照顾和料理。

此刻，自然是充满了讽刺。

王莽对刘向的不敬并无一点反应，他这半个月来，每遭前来见刘向，都是如此待遇。此刻，他也就蹲在刘向的面前，屈屐而支。

“刘光禄，其实若你想要自戕，随时即可放弃罢。”

刘向艰难的昂起头，直视王莽那张面孔：“老夫一定会活着，直到看到你死。”

“何必呢……就算你是谷梁儒，朕是公羊儒，可我们好歹也算，有相同的师承。”王莽恬然的说着。

听到这话，刘向眉目不禁一耸。

“直到现在，我也不会相信，孔祖和周公对你，真的有所谓的【认可】。”

王莽并未摆出任何挑衅的动作，他索性一只手向下探去，及摸到地表后，席地而坐，和这刘向对道：

“全天下人都看见了。况且你也知道，如果朕没有这【大礼祭火】与孔子屐，朕六年前就当死在樊崇手里了。”

“那我，便不再是儒家。”刘向目光射斗，“无论如何，老夫也愧于与你为伍。”

“我是史家？如何？”

听到他这番宣言，王莽也没有一点表示：“司马大家也是儒士……更毋须说《春秋》、《左传》。”

天子又站了起来，他讲：“刘光禄，你只是放不下，别固执了。也像朕一个样，朕也只是放不下，和自己怄气。”

刘向沉默片刻，最终，他颤巍巍的说出：“王巨君，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切实是他们错了。”

“不可能。”王莽的语气比谁都平淡，“周公不可能是错的，孔祖也不会。朕也许谬误，但先祖绝对不可能。你只是也和那些庸碌之徒一样，不能理解朕罢了，无愧朕是孤寡之人……”

“况且…”他声音逐渐高昂。

“朕应当向刘光禄你证明过，过去朕的治国，切实还有更深后的阴霾，在暗中作乱。”

“正是因为那背后阴霾着的东西，这天下才会脱离出朕的把控之中。”

刘向听到他说这些，一时失语。

“就是因为这个，你现今才丧了病一样的，向我讨要那昊天氏传承的下落？”

“朕已是天阶…”天子原来也会，黯然神伤，“只可惜，纵使是如此，朕仍旧不是那阴霾的对手。”

“若没有皇天的援引，朕不可能赢。”

刘向问他：“那你如此大张旗鼓，不怕你说的那存在，早就对你寄希望的所谓皇天，做好了防范？”

王莽闻言，他无比放肆的大笑：“王巨君不蠢，刘光禄。”

“朕一直在操手的，可远远不止那皇天。神农氏与炎帝，太昊氏和伏羲……寡人一手引导了数百桩上古天神的互相合并，那阴霾就算再精明，又能如何？”

“他绝对不可能料到，仅仅是这其中的三位天神，仅是耀魄宝、太一、昊天，这三者的合并，便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说罢，沉默，更是长久的沉默。

“纵使如此，我也不可能会将这昊天氏的下落，透露与你。”

“刘光禄，你很清楚，作为刘汉皇帝一直安插着的史官，我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那又如何？”刘向浑然不惧。

“那你便坚持吧。”王莽收敛面容，缓缓转身。

“明日，我还会再来，直到你说为止。”

那伴着他身影一齐出现的咯咯声，逐渐远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