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闪烁

“你要走了吗？”李想看着站起身来的男孩儿问道。他和李想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就像个安静的听众一样，耐心的倾听着李想的咆哮与倾诉。“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没有。我只是个听众而已。”他笑意盈盈的，像是湖水一样清澈。“你的故事不错，我还挺喜欢的，比起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最起码是你的故事，没有那么多大道理。你知道的，现在人最烦讲大道理了。”

“祝你好运。”留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走了大约几十步，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即将破晓的天空说道：“那边有人在等着你。”说完就消失在了灰色的清晨。

李想已经习惯了在这群人中打转，他看了看男孩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青冥色的东方。

原来天快亮了！

“你们说走，那就走咯。”

翻过小丘，细密的河流像是大地的血管，淙淙地穿过草原，不过大地的血是黑色的，连同今天的夜一样，无声又无息。嘶！一只鹌鹑从理想前方的草丛中扑棱的飞了出来，紧接着，便有一声枪响。没有打中！然后又是一声枪响，鹌鹑便一头栽到了河里！然后这个夜又变得静悄悄了！

李想忽然幻想有一条船，巴掌般大小海边，如凭虚御空的仙人，轻轻的点在水面上飘然向前而去。可是船是没有的，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他索性将自己的鞋子脱掉，赤着脚沿河边漫步而去。什么是东方顺着水流走就能找到，因为那是河流归于大海的方向。

好的哦，总是要往低处走，然后汇聚成海洋，太阳总是东边出西边落，日复一日，救人看起来似乎东南西北，到处都能去，可是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李想又一次迷失在这空旷的世界，所以这一次，他便索性把命运交给河流。

水流平缓像吹来的风，轻轻的流过他的双脚，细润的沙子像是柔软的海绵垫一样，缓缓的托着他沉重的身体。“嘿呀！嘿呀！嘿！！”沉郁已久的情绪，像早间的晨雾一样，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肆意的宣泄着。人生之中第一次见到高山，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见到天空，似乎都应该这样大喊。因为生命只有在这个时候似乎才是最自由的。

没走一会儿太阳便从东山上爬起来了，它像一把剑，一下子就把这些阴郁和灰暗给斩断了。而在让人向往可是又害怕被灼伤的灿烂之中，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少年，你好啊！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对了，我叫西索。”大胡子男人身穿长袍，用一口高音歌剧家的嗓音说道。

李想顿了一下，韩过了四周，发现身边再没有别人了，才确定这个人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于是便回应道：“你好，我是李想。”

“我知道你的名字，说实话，我一直在等你。”男人说道。

“那，我是不是让你久等了。”

“没有，这时候正好。天亮了！”

李想抬头，夜幕正在撤掉它深邃的颜色，连同群星也慢慢隐去了身形，把空旷留在人间。

“时间稍纵即逝，西索。”

“是的，人的生命就在一天天的日出日落之中诞生又结束，简直不讲道理。”西索好像反应过来了，纠正道：“我差点儿忘了，这就是最正确的道理。”

李想还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西索便提议道：“陪我走走。”李想便压抑着好奇跟在他的身后。

“到我身边来，没人教过你，一直跟在别人身后，会失去自己的判断么？”

李想有些意外，不过旋即跨步走到他的身边。他或许是德意志人，或是马其顿人，不苟言笑的神情像极了人们严肃的德国人，不过，粗犷的面容、高耸的颧骨以及高大的身形又仿佛从战争史诗中走出的马其顿士兵。李想在心里暗暗思忖道。

河流的尽头是一处悬崖，平缓的水流到了绝壁立马换了一副模样，像一头疯牛一样不顾一切地冲撞，不过最后也都被地心的缰绳牢牢贴贴地束缚住。只不过，或许它根本不想逃离，所有的勇敢牺牲，亦或者壮观雄伟，全都是人自以为是地添加的注脚而已，有时候会锦上添花，有时候则纯属自娱自乐。

“河流的尽头是什么？”西索问道。

“海洋。”李想答道。

“你眼里的海洋是什么样的？”西索又问。

“广阔，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总感觉，世界的尽头仍旧是海。如果把世界比喻成一个缸的话，这个缸里除了一些露出地表的假山，剩下的全都浸在水里，而且这个大缸仿佛被一种巨力摇晃着，所以潮汐和海浪永远无止境地拍打着海岸，有时候是黄金沙滩，有时候巨浪滔天，吞噬一切。说实话，海洋让我感到恐惧。”李想回忆着自己第一次见大海时的感受。

“海的尽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书上说是大洋，也就是另一片更大更广阔更深邃的海洋，也有人说，海的尽头是自由。于我而言，我不知道，或许海的尽头代表着未知，而这种未知，有希望和美好，也有黑暗和恐惧。”

“你很严谨。”西索笑着说到。

“不，我只是对这个世界太一知半解了，如果我知道准确答案，那么，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

“没有人生来就知道一切，亦或者，压根就没有人能够洞悉这世界所有的知识，所以，有时候，大胆一些，或许你就会发现，你懂的，也没有那么少。”

“事实上，我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发现一件事，人力有所不及的事情，从前的人们将其归因于神，归根于宗教，归根于超自然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后来，人类开始逆转这样的趋势，开始利用个人的智慧和人类社会的巨大创造力，让人类的知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成长着，直到互联网共享时代，超级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一个人的智力，已经比不过电脑了。所以，如果非要有一个人的知识无限趋近于人们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化身的话，那么那个化身一定是一台或许填满很多座大山的超级计算机。我还有过一个设想，那就是，在这台每天都以最高速率存储着最新的信息的计算机上安装一个按钮，按下这个按钮，所有互联网上存在的痕迹，所有电子存档的证据也好，知识也好，痕迹也好，一瞬间烟消云散。”李想说道。

西索看了一眼李想，惊讶于他提出的所谓记忆清零的假设，然后淡然笑道：“不错的设想，对于那些不曾用大脑思考的人而言，对于依赖于数据的代码世界而言，确实可能。只不过，你忽略了两个东西：第一个，你怎么确定，网络上的东西，存储在硬盘里的东西，就是真正的知识，它们只不过是这个世界发生过的痕迹而已。第二，其实你应该明白，所谓互联网，所谓共享时代，所谓人工智能，它们从来不是生命，也不是知识本身，而是一种媒介，一种传递信息的媒介。就像曾经人类把生活的痕迹留存在石壁，树枝，石头，龟甲，金器，竹帛，纸张等，而这些，是人类存在的证据。如果真有你所设想的储存这世界一切数据的计算机，如果真的有那样一颗按钮，你若假设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因为，一切的载体其实都是人类的延伸，知识一直都储存在人类的记忆中，技能永远都在人类社会中传递，即便科技灭亡，人类也不会回到原始时代，因为人类的集体记忆，永存不灭，这就是延续的意义。就像墙面斑驳，所有的图案都慢慢风化，可是人类还是能够慢慢复原世界本来的样子，虽然不可能百分之一百，但是也不会偏差太多。”

西索一脸阅尽千帆的看着李想说道。

李想眼里还有疑惑，西索仿佛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又耐心的解释道：“我知道你想纠结那些成王败寇的问题，想要纠结那些是非对错，想要怀疑这历史的真实性，可那是另外一个范畴的问题，与你想要清楚人类集体记忆的问题不一样。而且，你要始终记住，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实证主义，要真实存在，反复检验，一个不能证伪即可，即言之有理，有一定的支撑证据的，虽然现代发展中两种研究相互关联，可是，你也要明白，这世界从来没有非黑即白，黑白之间，才是真正智慧所在。”

李想曾几何时好像听过类似的话，并不理解，现在依然不理解。

西索也没再顾及思索中的李想，指了指远处的山峰说道：“看着那座山，你有什么想法？”

“很高，很美！”李想如实说道。

“然后呢？”

“然后？”李想有些不知所云。

“你就没想着做点儿什么吗？”西索提示道。

“登上去看看？”李想不是很肯定。

“为什么要犹豫？”

“因为，隔着很远的距离。”

“你知道吗？这就是你和有些人的区别。”西索笑道。

“哪些人？”

“写下‘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写‘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写‘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毛润之，写‘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轼，写‘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泪’的曹雪芹……”

“这些都是中国人。”

“还有巴尔扎克，雨果，黑塞，歌德，莎士比亚，乔叟，列夫托尔斯泰，普希金，简奥斯汀，马尔克斯，乔伊斯，海明威……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他们都是作家。”

“是，除了作家，世界上还曾经诞生过很多优秀的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普朗克，达尔文，玛丽居里，图灵等，还有很多优秀的运动员，迈克尔乔丹，科比布莱恩特，勒布朗詹姆斯，马拉多纳，贝利，梅西，罗纳尔多，康纳，费德勒，纳达尔，德约科维奇……太多优秀的人了。”

西索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职业么？”

“我不知道。”李想一点儿都不想费力去计算，因为他知道，这种问题就跟天上有多少颗星星一样。

“你很机灵，只不过，不够有趣。人类诞生以来，每个人就会承担各种各样的工作，原始时代的女性采集和烹饪，后来男人开始打猎，只不过那时候没有诞生专职这一说法，一个人要做很多事情。后来，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进步，很多专门的职业开始出现。到现在，一般人认为职业被划分为8个大类，包括专家、技术人员及有关工作者；政府官员和企业经理；事务工作者和有关工作者；销售工作者；服务工作者；农业、牧业、林业工作者及渔民、猎人；生产和有关工作者、运输设备操作者和劳动者；以及不能按职业分类的劳动者。

也有人将职业详细划分为789个职业大类，75个中类和434个小类，其中包括1481个具体的职业，涵盖了2670个工种。”

西索像个机器人一样叙述着无聊的统计数据，而李想的心思也早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很无聊，对吧？”

李想点头，说道：“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借这一堆统计数据表达什么？表达这个世界有很多职业么？”

“人类一辈子，都脱离不了工作，因为这是他们获得物质资料的必要条件，一个懒惰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有些资本的人，那他一定会成为一个需要担心晚上吃什么，明天住哪儿，冬天有没有衣服穿的人。除此之外，工作的另一个意义就是为了追寻个人的价值。如果你十五六岁，或者刚刚进入社会，那你肯定会觉得我在吹牛，因为你在工作中除了感受到人情冷暖，虚与委蛇，还有为他人的梦想燃烧生命，透支脑力和体力之外，很难得到太多愉悦的体验感。但是，当你在一个能够彰显你的才华、带给你成长和进步或者启迪，并且能够满足你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的环境中待久了，你再离开，你就会感觉到空虚。”

“其实，你说的这些，无非是想说明，人类需要工作，而人从事不同内容的工作便诞生了固定的职业，人类要从职业中获得物质和精神的需求，对吧？是的，我承认，你这套说辞听起来听有说服力的，可是，事实就是，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工作只是为了获得物质报酬，所以才会有人冒着失去生命，有损健康地风险去从事那些好危险性的工作。他们是逼不得已，绝非主动而为之。你所说的，职业的满足感和获得感，都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而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痛苦呢？而你所说的，很多人退休之后，依然闲不下来，无非两种情况，第一种，他们已经被所谓的工作驯化成了一种按照固定的程序运转的机械，第二种，工作在成就他们的同时，也消耗了他们最宝贵也是不可逆的生命与精力，所以他们最后只能够在麻将桌、广场舞、象棋、侃大山之中度过他们的晚年。工人的一生，其实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快乐和充实，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成为一个螺丝。”

“你心生怨怼？”

“事实上我愤怒至极。”

“我理解你的愤怒，只不过我不会宽解它，或许有人会比我更合适同你探讨这个问题。”

“哦？”

“你自然会知道的。”西索笑道，“我承认你刚才的一番言论打乱了我的思路，现在让我们继续之前的讨论。”

“职业的发展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有些职业光鲜亮丽，有些职业肮脏黑暗，有些职业自古有之且延续至今，有些职业曾经在某个独特的时间，某种独特的文化环境，某个地方短暂存在过。而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涌现了很多优秀的人，他们像山脊一样撑起了人类恢宏壮阔的历史。他们是平庸，他们是奇迹，他们是沙砾，他们也是星辰，他们是历史，他们是永恒，他们是芸芸众生，他们也是万里无一。他们就是伫立在那里的高山。”

不得不说，西索的这一番话很有演讲的感觉，对比，重复，声音高亢，可是唯独对李想没什么作用。

“他们很伟大，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他们都曾是普通人，我不敢说他们所有人，可是他们中地大部分人，在成为传奇之前，都曾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物，而即便在他们在某一个领域，因为努力，因为天赋，因为机缘巧合，因为时代大势，因为各种条件取得了成功，他们似乎也和你没有太多关系，可是，你决不能抹杀他们存在的意义。因为，你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就会有人将很普通很无趣的一件事当成是一辈子的事业或者成就，你不知道是否会有一个黑人小孩在看到迈克尔乔丹的成功之后，走上篮球道路，你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即便生活落魄，可是依然用康纳的经历激励自己，然后一拳一拳地拼杀着自己的将来，你不知道，有人在看到一个成功的商人之后选择创业，最后小有所成，造福一方。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那些在你而言毫无用处成功学，会对其他人的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巨大影响，你不理解他们，只不过是他们没有打动你罢了，而在你遇到了能够触动你的那个人，那件事情之后，你或许会比他们还要亢奋，还要激动。”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要嘲笑那些有梦想的人，即便他们没有办法成为金字塔顶尖的存在，可是也不要嘲笑他们做梦的权力，更不要觉得他们朝梦想一步步努力的模样一文不值，那就太傲慢和冷漠了。或许成功无法复制，但是有时候，成功的经验可以传递，成功的路径可以模仿，成功的果实可以共享，那些追逐成功者的傻瓜他们的模样能让人看到生活最基本的向上的力量。”

“所以，人应当要经常抬头仰望群星，即便身在阴沟里。因为正是人类那在社会中磨练出的不想输的胜负心，想要证明自己的自尊心，一路引领人类克服恶劣的自然条件，克服肮脏黑暗阴郁恼怒的人情险恶，一步步朝着他们的理想的生活在前进的。我们要相信这一点，就像，你如果相信今晚会有月亮，那么从日落的那一刻起，你变回开始期待，而即便最后的结果不如预期，你也会因为收获了一片星空而不至于一无所获，而那些，是从未抬头的人无法收获的。”

“所以，今晚会有月亮吗？”李想问道。

“我希望会有，我的运气一向不差。”西索说道。

“你有自己的高山么？”李想又问道。

“曾经有很多，后来只剩下两三座。”

“现在呢？”

“现在，有些已经爬到半山腰了。”

“半山腰的风景如何？”

“风景啊，还挺好，虽然抬头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山峰，可是低头，比以前在山脚的时候，看的更远了，偶尔还能看到许多山上的人。”西索答道。

“以后，或许你也会成为一座高山的。”李想由衷说道。

“你呢？你有自己的高山么？”这次换西索问道。

“曾经有过，只不过后来没了。”

“为什么？”

“因为，有的山太高太远了，我放弃了。人的一生只能登一座山，自觉看不到山顶，就放弃了。”

“也就是说，你从没有真正攀登过。”

“我在梦里，爬了无数次，可是，现实是，我确实没有攀登过。”

“很可惜，不是么？”

“我接受了。”

“那你现在找到路了么？”

“没有。”

“你还年轻。”

“我似乎只剩年轻了。”

西索没有回答李想，而是抬头向远处望去，隐隐绰绰的远山，收拾了夕阳淋漓的美丽之后，像一条活泼的鱼，喝饱了水，蓦地吐出一口水来，幽幽地化成了一粒珠子，亮堂地挂在天边。

“你看，今晚有月亮。”

李想被感染似的，鬼使神差重复道：“是啊，今晚有月亮。”

“你相信吗？车到山前必有路。”

李想不想争辩，点头应道：“我相信。”

于是两个人就一直静静地看着头顶的月亮……

“你有同伴吗？”

“曾经有过，后来他们都离开了，我也不知道是他们离开了我，还是我离开了他们，但是对我来说，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那就是我现在是孤身一人。”

“孤家寡人？挺好的，起码不用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

“其实，只要我不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些什么，那任何的关系都很简单，至于别人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那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怎么关注。你知道的，人际关系算不清楚的，算的太清楚了，就太累了，我想简单一点儿。”

“也是，你还活得挺通透的。”

“人嘛，想要的越多，那就越无法得到。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抱太多期待。”

“有些事情是要去争取的，譬如人生，譬如事业，譬如爱情。”

“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做了没做成功，而是没有去做。”

“人生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对吧？”

“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

“同样的生，同样的死，同样的爱，同样的恨，同样的憧憬未来，同样的惋惜过去，同样的生病吃药，同样黑夜白天，同样的结束又开始。世界，从来都是一个样。”

“所以呢？”

“所以，别错过，别虚度，别浪费，别挥霍，别纠结，别等待。”

“不要等失去之后，再追悔莫及。”

“还有呢？”

“一些事情，如果不知道做下去有没有意义，那就做下去吧。”

“再见。”

“再见！”

这夜越发深沉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