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采诗
冬去春来,安定太平的年岁,春秋飞快。春寒料峭过去了,布谷鸟又开始在大地上空高声鸣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农人们听不得这么雅言的词汇,满耳只是“播谷,播谷”的催促之声。
这一天,是春耕日的一个傍晚,经过一天的劳作,大块被寒冷所冰冻的土地被勤奋的农人翻了过来,吸纳大地初生的阳气,准备孕育新一年的丰收。上午,他们在田畯的监督下、集体劳作翻好了公田里的土;下午,他们各顾各家,卖力地翻着各自私田里的土。
这时候,田埂外宽阔的官道上突然传来“笃笃”的响声——那是有人在摇着木铎。所谓“铎”,是一种手持的小钟,在祭祀或者军队之中摇响,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木铎之声悠长回荡,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们不禁停下手中的活计,循着声音去看。
一个身形魁梧、脚步矫健的人,正从镐京方向上昂首走过来,只见他手里摇着木铎,身穿着绣着周王室繁花纹样的青衿衣,腰中别着一枚盾型龙纹青铜腰牌(那是自由行走四隘的通行证),背着一个带盖的大竹筐,头戴着士的冠冕,腰里还佩着一把用于防身自卫的青铜剑。大家一看都知道,来人正是周公所派出到国中四处采诗的采诗官。
当年武王在伐纣之后,不出三年,就因曾经过于思虑过多而患病逝世。太子姬诵即位,因为侄儿年幼,周公姬旦以大周第一国公和太师的身份代行摄政,称摄政王,召公姬奭以太保的身份夹辅新王与周公。周公继承了文王姬昌的治国方略,文武兼修,且更重文治,花了极大的心血,构建了极其复杂的礼乐之治。
其中的乐治,是礼制的重要辅助。一向好吟雅言的周公,坚信诗乐同源,在朝廷之上扩充了原有的宫廷诗官制,要让他们走出宫廷,走向四野。以王畿为榜样,下令各诸侯国设立深入民间的采诗官,定期到四野去采集雅言、诗歌,以知民风,以娱诸侯、天子。
今天,这位采诗官年纪并不大,相貌清秀雅致。看来,必定是宗周太学——“辟雍”里饱学六艺宗室贵族子弟。采诗是种异常辛苦、却要求很高的工作。周公除了安排那些孤寡有学的宗室老人去干之外,还刻意安排宗室里那些最优秀、要被选为卿大夫的子弟去干,就是刻意要锻炼他们体察民情、学习民言、兼修诗乐的品质。
这个采诗官看到这白鹿村一代有如此之多的农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来,高声喊道:“采诗献王,纳者有赏!”
那些农人们听到采诗官这样招诗,就有一位老人高声朗诵一首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是公然拿采诗官调侃,但是那采诗官也不恼,笑着大声答道:“父老,可惜啊,这首古诗《击壤歌》,宫中已经采了!”
另外就有人应和另一首古诗说:“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采诗官认真听了,也笑答道:“哈哈,这首《卿云》诗,宫中也有了!不能算新作,我是不能用的!”
一个荷着青铜铲的老者就大声说:“我吟诵这首,上官可曾听过?”采诗官微微点头,停下脚步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只听那个老者朗声吟诵道: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吾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听到这首诗,采诗官脸色不禁稍稍一变,问道:“老先生,这首诗是从何处听来的呢?在下采诗官姬龄,愿听您的赐教!”
那个老农说:“去年我跟人贩牛到东都成周,途经首阳山,听山民们传唱的!说是有前商孤竹国两个王子,叫,叫伯夷叔齐的,采薇而食,饿死在山上,临终之前唱出来的!”
那采诗官姬龄点头道:“嗯,是那两人,我祖文王厚待为上宾,却因为一心向着商纣,不从我大周。商纣暴虐,以暴易暴有什么不对么?我们牧野大战胜利以后,他们又不愿入朝效力,号称说不食周粟,双双饿死在首阳山。这是咎由自取!父老,我暂且录下这首诗,但你以后不要再传唱了!这首采薇,只能算野言,算不得雅言!”
说完,他就从身后的竹篓子里取出一根竹简和一把刻刀,找一棵大柳树下坐着,记下了那个老农的诗。录完之后,他又从竹篓子里摸出另一根上了红漆的细竹签——那是一根可以从官仓里领取粟米的“筹子”。他在竹签油漆的地方刻下了自己的名字“龄”,交给那老农。
老农拿到这根筹子,不由两眼一亮。他认得的,这是一种从官仓里提军粮的官筹。只凭一首听来的诗,就可以从官仓里领取一石粟米,简直是天外飞财,他不由地连连道谢,并坚定表示诗已经归了宫中,他做梦都不会吟诵了。姬龄笑了笑,抬头望了一眼远方的天空。
老农获赏的情况一下子吸引了很多人聚拢而来。一个农家女子拉着一个独臂的农夫走到采诗官面前说:“王差今天还采诗么?我家丈夫也会吟诵一首《采薇》,王差可想听听?”
那叫做姬龄的采诗官称许点头道:“但有好诗,尽管吟诵来!周公大人设乐府,就是是想让王上和诸侯大夫,能时时刻刻听到国人心声!”
那个独臂的农人只好在妻子的一再催促下,再度吟诵了那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首吟罢了,连采诗官都深受感染,感叹不断“好诗,好诗,诵得真好,真好”,连忙在竹简上飞快地记录下来。因为这首新的《采薇》,独臂的农人获得了十石粮食的官筹,他的妻子高兴得只捶丈夫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