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李钰被两名兵卒带到居于城中靠近北墙面向南方的那处官邸，与张巡、田秀荣等大小将领同处议事堂后，李钰才知道自己已被张巡委任作裨将军，领兵两百，专司城内安抚巡逻。

而他现在所用名字，乃是姓石名大海，身份是河北招讨使颜真卿义军下的一名小将，河北陷落，于前夜败逃到此，不幸卷入了这场攻防大战。

这自然是先前张巡和他提前串通好的，而据南霁云的消息，颜真卿手下也确有一名叫做石大海的小将，生得武勇非常，倒与李钰前夜的表现相仿。后来河北道陷落，颜真卿向西遁走，而他手下众将或死或伤或逃，这石大海却杳无音讯，不知死活。

现在让李钰顶替，也并不怕田秀荣会暗中生疑。

听到张巡亲自任命，李钰有些明白他的用意，心中虽并不情愿，但看着他那双浑浊的双眼中有殷殷期望，一时不忍拒绝，只得应承下来。

这堂中诸将，分作两列，左列以南霁云、雷万春为首，右列以田秀荣、蔡雪峰为首，张巡身穿黑色铠甲，端坐阵中帅位，左右是徐慕白扮作的胖子和王北川扮作的枯瘦老者，各按宝刀，充作他的贴身护卫。任田秀荣如何奸狡，也端难瞧出他们三人底细。

田秀荣见着戴上面具的李钰到来，静静凝视着他许久，欲要从他身上瞧出一些端倪。

但李钰早经一番打扮，现在又不露面容，兼之田秀荣对他又不甚了解，他怎会瞧出李钰的真实身份。

果然，他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哈哈一声笑，朗声道：“石将军昨夜好生勇猛，竟于万军丛中将贼帅令狐潮一击毙命，着实让我等佩服。若大唐军中多有几个石将军这样的伟丈夫，何愁贼军不破天下不平啊。”

李钰两只眼睛透过面具空洞看着田秀荣这副惺惺作态的伪君子模样，强压心头怒火，故作伤势未愈，咳嗽几下才嘶哑着嗓音假意敷衍道：“田将军谬赞，末将不过是得天侥幸，若无大帅和田将军戮力抗贼，说不得雍丘现下已落入了敌手。”

田秀荣对李钰的不骄不躁微微有些惊讶，还要答话，张巡却插口道：“石将军确是难得的好男儿，田将军也是我大唐不可多求的忠义表率，两位可安然受之。”

两人见张巡发话，也不再赘言，各回阵列之中。

李钰身为裨将，与南霁云、雷万春等人差了一阶，刚够参与军中帐议的资格，因而自然站在左侧将领的末尾。

而田秀荣身为守军副帅，自是右列当首。

待各就各位，张巡从帅位起身，一身甲胄呲咔作响，踏步走到一丈见方的沙盘前，双手一招，两方将领马上将沙盘围拢。

李钰看得明白，这沙盘正是雍丘城内外形势，上面有丘陵山河道路，以及大小城池数座，虽只是用简单砂石堆砌，用纸片标记，但也惟妙惟肖，将敌我形势看得分明。

张巡手指沙盘，道：“贼军现在由尹子奇率领，在陈留屯兵近六万。另遣贼将杨朝宗、李怀仙和瞿伯玉三将各领一万兵马，绕道攻打济阴、成武、单父、楚丘等县，若这几个郡县落入敌手，雍丘至睢阳北面再无屏障。”

南霁云先前就说过这几个郡县正在与敌兵做殊死抵抗，其形势已经危在旦夕，此时张巡再次提出，可见形势之恶劣。

但现在张巡手中连带田秀荣经前夜一战剩下的三千守军，也才不到五千兵马。要想凭借五千人守住雍丘城已属困难，若要救援这几个郡县，确是不太可能。

何况攻打那几个郡县的可是有三万之众，虽不及攻打雍丘时的十万之数，但也是他们的六七倍。

包括田秀荣在内，众将看着沙盘上的形势，面上都显出凝重神色，显然对于如此形势都不太乐观。

张巡见众将都不说话，继续道：“这几座城池若能联合起来，抵挡三万叛军当没什么困难。我所忧者，实乃济阴太守高承义此人，非是铮铮铁骨男儿，偏又深得虢王殿下信任，委之以大任，哎！”

李钰自然知道这虢王便是李巨，也是一位刚锐果决、文采飞扬的宗室子弟。当安禄山发动叛乱攻进东都洛阳后，被曾任宰相的张说第四子、娶了宁亲公主时任驸马都尉的张垍举荐，颇受李隆基器重，被拜为陈留、谯郡太守、御史大夫、河南节度使，现在正驻扎彭城督战。

严格说来，张巡等人都属河南道官员，自然受到虢王李巨节制。但在李巨未赴河南道时，灵昌太守吴王李邸率先举起大旗，召集各路将士抗敌，张巡那时自是响应吴王号令，北上抗击贼军，在贾贲死后，经大小三百余仗，牢牢守住雍丘。

李邸有感于张巡功绩，便将兖州以东各地交付张巡治理。而这时虢王李巨被拜为河南节度使，奉诏进驻彭城，虽任张巡为先锋使，但因为张巡先与李邸交好，实质上已未将他视作己方人马。

现在天下虽然大乱，但官场上这些经过错接，却仍是身在高位者所介意留心的。否则，张巡也不会到最后陷入孤军奋战的结局。

李钰不知道张巡等将是否将这些细节看得明白，但他曾有这方面的履历经验，自然一想便透。想象张巡这等忠烈之士最后落得那般结局，他心头已提前为之而感到惋惜。

众将自不知李钰心神并未在这沙盘之上。

南霁云听到张巡叹气，忙抱拳朗声道：“禀大帅，末将愿领本部兵马一千，前去助高太守共守济阴。”

李钰被南霁云的朗声禀报拉回现实，想到若南霁云率领一千兵马北上增援高承义，张巡在睢阳的兵马必然减弱一半，那时田秀荣所率三千人，完全可以不用听张巡号令。根本不须他出面，他手下的蔡雪峰等将便可以轻轻松松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张巡让出主帅之位。

偷眼瞧向田秀荣，但见他面色平静，老神在在，并没任何异样，但在他身后的蔡雪峰却是难掩双目中的一丝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