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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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倦鸟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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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修养了几天,很快就到了除夕。我和父母简单吃了年夜饭,没有像小时候的熬夜守岁,也没有像在农村一样燃放烟花爆竹。没有代表“年味”的汤圆饺子,连春联都是我妈选择的两只立体卡通小龙。

我倒也不喜欢那种年味。无非是男人们习惯了女人们在厨房客厅忙碌的身影,不是揉面团就是搞卫生。少了这些年味,反倒是有种社会进步的假象了。至于年轻人的年味,自然就体现在各种红彤彤的手机软件主页上了,而这些大同小异的红色则是由另一批承担“年味”的新生代所负责。人总是这样的,你期待我,我期待你,每个人都盼着别人多一些“社会责任感”,可当这五个字落到自己头上时,便是要搬出“人权”,“自我”来辩驳。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由。

我本以为当日归心似箭,只是因病而起,等痊愈之后精神自然会恢复正常。可没想到日复一日后,更是眷恋家,不舍离去。而我与诸多家人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我本自觉是六亲缘浅之人,从不过度依赖父母亲人,连未成年时讨要生活费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住在家里也似客人一般。或许这就是“过度的自我意识”,也或是所谓的“人格独立”,无从深究。想是病了的缘故,我的性子竟也软了些,随之而来的便是亲近和依赖。我母亲最习惯的莫过于我调皮捣蛋撒泼打滚的无赖孩童状态。我的幼化也引起了她状态的变化,也不再生硬客气,言行举止间尽显宠溺。而我只需听话即可,鉴于目前这样的病态,如此实在不难。这就是她想要的,尽管我有些享受,却也时刻提醒着自己,莫要沉浸其中而忽视了往后个人发展和生存的利害。毕竟,很多事,总要一个人去面对的,父母的便宜能占一时,不能占一世。

家的温馨让我的心更柔和自然,竟开始念起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趁着还有几天假,我简单收拾好行囊,打上车来到了故地。下车后拐入一条长长的斜坡,斜坡不宽不窄,仅可供一辆小车单向通行,斜坡到顶右转便又是一个斜坡。第二个坡脚程短些,中间一道供一人通行的滑道,滑道两边则是阶梯。我顺着阶梯向上,走到头便是我小时生活了五六年的地方。先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前,斜坡的左边是一个小菜园,斜坡右边则是一个断坡,若不当心摔下去,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却也要伤筋动骨的。紧接着就是那栋老房子,六十年风霜,依然屹立在山腰。绕过房子从空地两边还能一直往上,山上也依旧有一两户人家,却也只剩老人罢了。幼年时胆小,不敢上山,最多绕到后面的老奶奶家玩一玩。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也就是我喊喊她,她喊喊我,我依稀记得她坐在堂屋下,不知道几岁,但很老,现在想来至少也有七八十吧。尽管年逾古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依旧扎的整洁,挂在耳边,还有一个跛脚的儿子,时而会逗逗我,但碰面打招呼的次数却也屈指可数。老人早已不在,我不清楚何时,却能笃定她早已不在。

我踏过门槛走进屋子,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依旧忙碌。佝偻的身躯被棉服包裹,看着笨重又臃肿。干瘪的皮肤贴着骨头,仿佛只一层糯米纸,一划就破。步履虽算不上蹒跚,却也再无往日的活力与灵巧。如今这诺大的房子,只剩她一个人了。众多儿女或来陪她说说话,或接她去自己家吃个饭过个夜,但让他们留宿于此,是怎么也不可能的。这次回来之前,我也不愿多留宿于家,不管是哪一个。

我一度害怕,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回光返照,才会如此迫切地想回巢,仿佛南非地大雁,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指引着我返程,似乎只有回到我来时的地方,才能得到庇佑免去灾祸。这个想法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我几近痊愈,回想当时依然是同样的感觉。

我喊了她一声,她转头看见我,应了。我接过她手中的活,三两下解决后,观察期屋里的陈设。大多数还是没变,却整洁干净了不少,想必她的几个儿女总还是有些孝心的。她躺在铺着棉被的躺椅上,看着架在立柜上的电视,躺椅侧边是长片状的取暖器。眼神一如既往几十年那般的痴迷,偶尔会张嘴给我概括分析剧情。过去我总是沉默的。这次却开始很配合地和她交谈附和着。

她太老了。一个人无论怎么狠心,无论有多少委屈,有多少忿恨不甘,当你看到只剩一个已然再无任何威胁和攻击性的老人时,心中便只剩不忍。她不再有力气发出任何指责,任何刻薄,任何挑拨。我也明白,她若是从小被爱沐浴,也不会那般。不过都是被时代所奴役的人罢了。我无法说原谅她,这不是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也不能替我爷爷原谅她,她本身并没有错。只能说我理解她,理解她直接而又莽撞的行为,理解她不明人权不懂温柔体贴,理解她依赖丈夫单薄收入生存却依旧日日求神拜佛渴望有朝一日能发大财,理解她匍匐着身子贵在佛前的虔诚,理解她误把风吹木质门窗响声当作鬼神玄虚之说的愚昧,理解她面临子女债务缠身丈夫恶疾难熬时的恐惧。

我真的理解她。我不会变成拖垮她的任何人,也不会变成被拖垮的他。

我努力从教育的圈套中跳脱出来,偏偏又步入命运安排的归途。

她依旧沉浸在戏剧中,我看着她头顶上那顶一年四季除了睡觉不曾脱下的毛线帽,告诉她我要在这住下,而且不止一天。我知道当我只愿意在这里停留一晚时,她的那些儿女必然在心中觉得我是不肖子孙,毕竟批判起别人来,个个都是一把手。我却也不屑在他们面前表现得有多“孝”,心中所想,无非是陪陪她罢了。

我花了很久很久,一步一步从这里走出去,离开乡,村,镇,县,市,省,国。从前我不曾回头看,外面的一切皆高于起点。倦怠后,却发现,兜兜转转人总是要回到原点的,如同生命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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