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因为中小雨淅淅沥沥的,也有些稀稀拉拉的,所以,在告别了十五岁从军如今已成独臂的老人之后,我们没有再步行更远的路,只是在我们临时住地附近来回游荡了三四里。
现在我们不禁又回忆起了独臂老人的狭窄、肮脏的家。这时候,我们似乎才比较明确地意识到:老人生活的难处主要不在于其房舍的狭小和脏乱,只要下决心打扫一下,把他的房间和鸡舍猪舍分隔开来,使鸡粪猪粪臭少进入其房间,就差不多了。——当然,农家人闻习惯了,并不一定像我们小城人这般厌恶大粪的气味。老人生活最大的难处在于他的独臂。这是我们健康人很难体会到的。试想:我们如果捆起一只臂膀,然后再试着穿衣服,脱衣服,洗澡,搬取东西,下厨房做饭等等,能够顺利进行吗?健康人往往意识不到健康的珍贵,跟人们往往不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有形无形的东西,是同样的道理。身在福中不知福,一旦失去无后悔药,这种情况也并非少见啊。
第二天上午,我们没有细数,其实即便细数了也未必数得清,总之是我们飞越了好几座山好几汪水,飞越了若干个村庄。我们来到了两座山丘之间的一片开阔地带,开阔地的南边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大河,河水虽然不是波浪激荡,但也在急急地向东滚涌而去。我们没走多远,就发现前方黑压压的有一大群人攒集在一起,也有少数人像蚂蚁一般地在那儿走来走去的。
我们向前走近了一些。我新娘说:“是集市吗?”我没有敢过早地下结论。我说:“再走近些瞧瞧。”我们又走近了几十步。我说:“不像是集市,没有菜篮子箩筐子什么的,也没有蔬菜、家禽家畜之类的,倒像是看什么热闹的呢。”
我们继续靠近人群,终于像水流归大海一般融入了人群。我和妻子都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心,问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道:“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呀?”中年男似乎是不愿或不敢或不屑回答我们,看也没看我们,一个字也没有回答。旁边的一个瘦身子的男人咧着嘴说:“他是个哑巴,你问他问到明天,他也不可能答应你呀!”
哦,原来不是聋哑人不愿不敢不屑回答,而是他没能力回答。于是我又问插话的瘦个子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是集中看猴把戏吗?”
瘦个子男人:“看样子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啊,这里不曾弄来一个猴子,还看什么猴把戏呢?——是给河伯娶媳妇儿呢!”
“给河伯娶媳妇儿?”对这事儿我们难免感到好奇。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给河伯娶媳妇儿?怎么娶呢?”
瘦个子男人得知我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倒也没有生出瞧不起我们的意思,而是像以一名师傅的身份而将自己的见闻告诉学生似的,道:“以前你们没看到过吧?每年都要为河伯娶媳妇儿的。开始我也不知道,我是后来听别人说的:我们邺县的三老、廷掾每年征收赋税达几百万银两呢!用其中的二三十万来给河伯娶妇。那么多钱用不了怎么办呢?你们晓得的,三老、廷掾就和祝师、巫婆把余下的钱暗暗的分掉,带回家。每年要到给河伯娶亲的时候,巫婆就到老百姓家巡行查访,一旦发现有适年的长得好看的女子,就说应当嫁给河伯,随即就要求订婚,准备迎娶。这个事情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呀,要给嫁河伯的女子洗身沐发,给她缝制各种新丝绸的花衣服,敬菩萨,敬鬼神,吃素,让她单独居住,不能接触外人。把她安排到斋居的房子里,挂起厚缯做的大红的帐幔,还要为她准备牛肉、饭菜等等,这样要过十多天。还要为她梳妆打扮施粉,准备出嫁用的床帐枕席。令女子坐到那床席上,让她漂浮在河面上。开始时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向下游漂浮到十几里或几十里的时候,就沉下去了。”
“就沉下去了?”我新娘忍不住问了一句。
瘦个子男人依然轻轻松松愉快地说:“很快就沉下去的。”
我新娘又问:“女孩哭喊了吗?喊救命了吗?”
瘦男:“不知道。即使哭喊了,哪个能听见啊?哪个去拉她上岸啊?”
瘦男又笑嘻嘻地说:“不过,哪个人不怕死啊。——哪个人家有适合年龄的长得好看的女子,生怕巫师祝师的头儿一定要给河伯娶去,大多带着女儿远远的逃走。因此,城邑中已经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啦,剩下的一些住户大都是些穷光蛋。这个风俗已经很久了,反正我也不知道从哪个年岁开始的。这里的人们都说道:‘如果不为河伯娶婆娘,大水淹没过来,就会把百姓全部溺死。’”
我新娘似乎在慨叹,又好像在询问:“那,前前后后共有多少女孩儿葬身河水啊?!”
瘦男:“这个,哪个晓得呢?反正我算不清。——听说,今年换了个县太爷啦,好像,好像是姓西门的,哦,对啦,姓西门,名豹,西门豹大官人,今天亲自来主持给河伯娶亲的仪式。”
说到这里,我们被人群挤动了一下。我和妻子都企图挤到河边,看看河伯的新娘。我们注意着把握挤动的分寸,如果用力过猛,很可能造成骚动甚至争斗,如果不用力挤动,我们又无法看见河伯的新娘及娶亲仪式的过程。所以,我们慢慢地,渐渐地,利用人们之间的空隙,终于挤到了接近河边的位置。所好的是,我们个子相对较高,可以从一些人的肩膀和头顶上看见新娘的大红帐幔。
一会儿,我们听到人群中有人指指点点的议论,说某几个人是三老,某人是豪绅,某人是个官人,某人是里正。接着,又听到有人说,站在河边上那个戴着官帽穿着官服昂首挺胸的人就是西门官老爷。
接着,人群中有人说:“巫婆过来了!”我们循着声音向前望去,原来,所谓的巫婆,就是个满脸打皱得像核桃的老奶奶。——虽然顶了个头巾,但还是让人看得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脸面虽然老皱,枯槁,但派头好像还不小,因为她后面跟了十来个年轻女子呢,这就像有权势的人带着若干随从一般,形成了一种官吏的气场。那些年轻的女子都穿着大红绸子的单衣,站在巫婆的身后,大概是随时准备接受调遣的吧。
西门老爷身板挺得直直的,威严地下令道:“叫河伯媳妇出来,让我们看看怎么样。”巫婆手下人连忙将河伯的新娘从帐幔中搀出来,来到西门大老爷面前。那新娘,年轻的女子,表情木讷,是麻木?是紧张?是恐怖?好像全是,好像紧张、恐怖和麻木混杂在一起。
西门大老爷将河伯的准新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回过头来对三老、巫师祝师、父老乡亲们道:“这个女子长相不好!烦劳大巫婆入河向河神老爷禀报一下,我们日后再找好女子,给河神老爷送去!”
听西门大老爷这么一说,那巫婆顿时面色如土,抖动着,瘫了下去。几个吏卒七手八脚抱着大巫婆朝水里一扔,噗通的一声响。巫婆在水中舞动了几下,冒了好多水泡,然后就消失了,河水依然汩汩地流淌而去。
看到这一切,我的新娘死死的抓住我的胳膊,颤动着。我示意她不要出声。在这种情况下一发声,救活不了别人,甚至也保存不了自己。
河水依然在汩汩低唱着它的哀歌。
西门大老爷道:“老巫婆去见河神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再派一个人去催促她一下!”
又把一个年轻的女弟子投入水中。在水中,这年轻的女孩手脚舞动的幅度比老巫婆大得多,其动作也激烈得多,所冒出的泡泡也似乎更大而有力。不过,她手脚的舞动终于由激烈而趋向平缓,最后终于不动,随水流而下沉了。
就这样,先后有三个女孩被扔进水中。
接着又把三老投进了水里。
西门大老爷恭恭敬敬地面向河面肃立了良久。一会儿,回过头来对长老、小吏及旁观者们说:“老巫婆、三老等人都没有从河里回来,我们不如再派一个人下河去催促催促他们吧!”
话音一落,廷掾、豪长者等人都面如死灰,纷纷下跪磕头,有的磕出了血来,由脸上流淌到地上。一会儿,只听西门大老爷说:“廷掾起身吧,众人都请回吧!”
一听到这话,我和新娘就随着人流迅速地逃离开了。
我新娘还心有余悸地说:“太惨无人道了,活生生的年轻生命,就被扔进河里了!”
我说:“是啊,两千来年前,用极端的残酷的手段结束迷信,结束人间惨剧,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啊。你说对不。”
妻子不曾有异议,道:“好像是对的。你说的是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