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阳独身站在船舷边,回想白日里林和所讲的故事,看着如银月色下的风平浪静长久叹息。忽而听到身后熟悉的灵息,他轻声问道:“孩子们都睡下了?”
“嗯,”司涯一跃,坐在桅杆上,抬首仰望朗朗星空,淡淡道,“你说人为什么排五道第三?”
“许就是因其多变吧,”寒阳走到桅杆之下,倚靠木柱,半是叹息地说,“有些就像员锦鑫和那两个玄衣道人,有些又像林和与他的师父。更或许,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或是面对不同的人就是不同的模样。”
“是啊,员锦鑫为有足够多的道人为他卖命,双管齐下。你瞧这艘船,二层多高,便可想象当时有多少道士乘坐此船出海捉妖。”司涯冷笑道,“那妖也是胆大聪慧,杀人不毁船,就是为了激起凡人的胜负欲,让他们以为终有一日人可胜妖,结果却是一批又一批去深海送死。”
“林和说,林师父被抓之前把他们三个藏在水缸、柴堆中,命他们远走高飞。”寒阳蹙眉道,“林师父为救徒儿,甘愿被俘。可惜啊……三个孩子还是没能躲过员锦鑫的爪牙。”
“若这些事皆为真,员氏狗贼………等我降了妖,必好好收拾他。”司涯狠狠啐道,“死了都不能放过他,要让鬼君好好‘照顾照顾’。先在万劫盘上过个千百转,再去炼魇谷熬个千万世……”
“这般狠厉的话像是个妖魔所说,不该是你这样得道修习万年的仙人所讲。”寒阳君浅笑道,“鬼君是圣道初开之时,圣君收的第一位弟子,若说尊贵,不亚于师父。他统领鬼道百万载,一向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中正公平。像员锦鑫这样的人,鬼君定会细细记下他的罪过,要他死后偿还的。”
“也是奇了,寻常凡人若是见了妖,必退避三尺。你说这员锦鑫是哪来的胆子敢抓鲛人,抓便抓了,好好凭钱易珠,想来那一向好脾气的鲛王也不会如此狠辣,枉杀这许多无辜凡人。”司涯摇首叹道,“真是造孽。”
“利欲熏心,”寒阳一针见血,徐徐云曰,“不管是钱欲还是名欲,是爱欲还是仇欲,都会使凡人轻易迷了双眼,弃了本心。圣君造人,本是想记录天地之间灵光的出现,立道也是为了让其铭记凡尘俗世的警世恒言。没想到,百万年华过去,凡间却是人人利用,杀戮不断,终还是错付了圣君一番心血。”
“妖爱幻人形,仙亦拟人态,可这外形最像圣君的‘人’却是五道中最为繁复混乱的。”司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而蹙眉道,“寒阳,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你怕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寒阳昂首淡淡一笑,道,“鲛王修炼万载,术法强盛,怎么不直接上岸刺杀员锦鑫,却浪费功夫劫杀船中人呢?”
正道此时,二仙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一同望向尚且平静的海面。
“缎鬘轻柔披腕纱,魂附裙衫落天涯。谁人更知舞灵处,梦回花雨清萧雅。”婉转女音低唱,清灵的声音像是幽魂般随着渐起的海风飘飘荡荡,哀转久绝。
“鲛人来了!鲛人来了!”最先听到声音的船夫拿起小锣不停敲打,像是想要惊醒刚入梦中的众人,又像是为免妖音迷惑而警醒自己。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船夫拿起锣镲小鼓,像是与那女音对抗般,越奏越响,竟也阻隔了妖声些许。船员们又在各处架起弓弩,拉弦如月,竖起火把照亮船体。只是那火把看上去有些许怪异,清透幽蓝的火焰烧在寒白镰刀状半丈长鱼骨之上。
司涯见状鄙笑:“蠢货。”
那火把原是鲛人肋骨,骨尖燃烧着的则是用鲛人肉脂炼出的火油。此火遇风不晃,遇水不灭,遇木不燃,可点百年,若要熄之必用鲜血浇淋。兹火虽可照明视物,却也在向鲛人族发出无声的挑战。果然,火光刚亮,原低音吟唱的女声瞬间高昂激烈,海风乍起,渐生狂澜。
所有道士都颠颠撞撞地走出船舱,二玄衣道人手持各类法器四处张望,三个林氏小道聚在寒阳身旁。年幼的林睦紧抱着林和,双股战战,将头埋到最低,仿佛因极度害怕而不断抽泣。寒阳见状,将手中拂尘递给林和,浅笑安慰道:“此物可保你们平安,进舱里歇着吧,这里有我们便好。”
“多谢道长,”林和双手接过拂尘,摸摸林睦的后额蹙眉道,“道长,我们虽修道日浅,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想尽一份力。”
“你们一点法术都没有,”司涯从桅杆上一跃而下,恐吓般嬉笑道,“待会便是鲛人首选的攻击对象。它们会先咬住你们的肚子,撕开你们的手脚,让你们看着自己的肠子混着血液流了一地。然后那些鱼就像吃面条似的,把你们的心肝脾肺肾一起吸进……”
“干点正事!”寒阳微怒,瞬间捂住司涯的嘴,转而对林氏小道们笑道,“若我们都能渡过此劫,以后我定会教你们法术,让你们也有大展拳脚的机会。只是眼下,你们先进舱,相信我,我定能护你们周全。”
林和看师弟们瑟缩不已,像是被司涯吓得更加胆寒,略略点头道:“我听道长的,也请您多加小心。若有危险请不要顾及我们,定要先保住自身才好。”
“嗯!”寒阳点点头,目送林氏小道走回船舱,松手将掌中的口涎蹭回给司涯。
“哟,大英雄,”司涯侧身躲开将口水抹在自己肩头的大手,挑眉道,“你也干点正事吧。”
“玉指凝霜举杯回,血泪浸酒良人寐。妩媚,妩媚,万花纷飞尽,挽君心不悔。”娇娆女音慢慢从四面八方涌现,像只围绕着船舶一般,久久不散。倏而合在一处,高唱入云。
海波随着愈渐猛烈的阵风翻涌澎湃,不停撞击着船体,乌云迅速遮挡朗星明月,天空开始下起淅沥小雨。女声越响,风愈劲,雨益大,不一会便如注倾盆。
两名玄衣道士,一老一少。年少者手持铜制照妖镜,正絮絮念着咒语,照妖镜忽而亮如白昼明日,直指天空。亮光仿佛穿透云霭,在寻找躲在云后施法的妖怪。一旁白须老道于足下列阵,低声念咒稳定船舶,使其不会在巨浪翻滚中倾覆,他手中还各持捆妖索与乾坤袋,严肃地面孔仿佛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
司涯缓步上前,细细观察老者手中的法器,低声笑它劣质粗俗,不堪大用。
此时漆黑夜幕中忽做道道闪电,随着照妖镜的光束好似照亮海天。
“大哥,”一名船夫举着火把指向不远处雷霆焦聚之地,大喊道,“掉头!”众人顺势看去,只见波涛翻涌的海面上骤现一巨形漩涡,而汹涌急湍中隐约可见众多人身鱼尾的妖物在海浪里上下翻腾。一位年老的船夫踉踉跄跄地走爬向船舵,用尽全身力气将舵向一侧快速打满,可船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径直向漩涡驶去。
玄衣小道昂首注视天空,高声喊道,“师父,你看。”
众人寻声望去,因照妖镜映射,重重乌云黑幕之上隐约可见一只巨鸟在来回盘桓。大雨仿佛不是从云中所降,而是从它的巨翅里浸透而下;十方闪电亦由它双目射出,如火链一般穿过云层直劈向小舟。玄衣老道扬起手中的捆妖索,直迎那闪电而去,“啪”的一抽,闪电竟转击向空荡的海面。
“有点东西啊。”司涯见状轻笑一声,引得玄衣老道不满。
老道侧目一看,司涯与寒阳身上仿佛有一道淡淡的光圈,将所有水气尽皆阻隔,想必有些修为。他蹙眉道:“道友有何本事,尽可展露了。”
司涯摆手笑道:“我们什么也不会,您最厉害,我们苟且偷生便可。”
“枉你们还自称‘方外之人’,”玄衣小道嗤笑道,“如此欣生恶死,简直是侮辱我们修道之人的名声。”
“那也是我侮辱的啊,跟你们有何干系?”司涯嬉笑道,身后的寒阳拍拍他的肩膀昂首示意。司涯向空中看去,那鸟怪逐渐低飞显露出身形——鸡身鹰头,全身如火赤红。司涯唇边的笑意瞬消,这不是自己的坐骑——胜遇吗?它怎么不在妖界好好修炼,竟跑到凡间来帮着鲛人族杀道士?这要是被师尊知道了还得了?
“这才是师尊让你速来成渝国的原因吧?”寒阳低声轻笑,看司涯羞恼窘迫的神情凑近道,“你唤它下来吧。”
此时船体渐被漩涡吞噬,开始大幅摇晃,玄衣老者不停念咒费尽全力终是不平。鲛人们歌声更高,手执利器准备登船,船夫们也拿出弓弩开始不停射击,试图呵退图谋不轨的鲛人。
司涯轻咳两声掩饰尴尬,背手仰面道:“胜遇!”
风未停,雨未止,无人理睬,而闪电与狂浪却愈加猛烈。
司涯面色由红转白,像是在尴尬的基础上愈发气恼,袖中双拳握得更紧。
“可能是鲛人歌声与风浪之音太大,它没有听到。”寒阳低声劝阻,“消消气,消消气。”
我不要面子的吗?司涯闭目长叹一声,掌中运力,竟将船体抽离海面,缓缓升于空中。众人惊讶之余,一道金光倏射向高空,隐于层层乌云之后。
“你闹够了没有?”司涯朗声呵斥,看着面前瞬间收术、呆愣如石的胜遇怒气横生,沉音道,“谁准你来此迫害道人?此事若是被文渊神君知晓,纵使你灰飞烟灭亦不足以赎其罪!”
“主,我不敢杀人的。”胜遇瞬化人态跪下叩首道,“我见鲛人族实是可怜,内心不忍,前来相助他们兴风雨,绝不敢动手杀生辱没师名的。”
“是鲛人前去妖道求你相助的?”司涯深吸一口气,怒火已平大半,上前扶起胜遇,叹道,“为何不来告诉我?”
“仙主曾说将要忙于仙道法会,圣君也会亲临,奴……不敢轻扰。”胜遇自知犯错,垂首低声拉着司涯的衣袂试问道,“主,神君会杀了我吗?”
司涯没有回答,只挥手将其纳入袖中,蹙眉低声道:“随我去见鲛王。”
寒阳见乌云消散,朗月又现,雪色道服仿若布满月华般,司涯缓缓从天而降。众人见此皆是连连叩拜,伏谢仙人。寒阳看司涯面色凝重,大步向前,轻声安慰道:“没事的,你去吧,我在此等你。”司涯侧身看看众人,点点头,缓步走上船舷,一跃而下。
“仙人!不要啊!”船夫们高声哀叹惋惜道。
“大家别担心,道友只是去会会鲛王,希望能永保海中宁静。”寒阳将众人逐个扶起,笑劝道,“大家前去歇息吧。”
两名玄衣道人相视点头,一同扑跪在寒阳面前,大声说:“拜见仙君,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恳求您饶恕轻慢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