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煜城神君和梁渠仙君接连冷待,飞霜恪守本分,再也不敢妄想多问,只一味刻苦修习,怎奈梁渠从未教过弟子,飞霜千年苦练也收效甚微。因此煜城神君特开赦令,允她前往仙道最低处的北川听学。
北川位临仙、妖、人三界,自古以来便是众灵听学之所,主讲者是有“百神之首”美誉的文渊神君。他每年只来半天,且从无定时。文渊神君座下首席弟子乃一双同生树,此二仙都是榕树成精,一处修炼得道。相貌、功法虽皆不相同,却有一对相似双眸,各分金银色。文渊君不在北川时,二仙每月轮流将众灵聚集,主持他们相互切磋、讨论仙法。
北川大致分为三域,听学处是远星殿,藏书楼乃省中堂,习法场称失澶渊。仙者,三域畅通无阻;人者,不得进失澶渊;妖者,不许入省中堂。
远星殿由七山环合,悬于山巅正中,此七山分别断隔人、妖、仙三界。殿宇层叠,楼阁峥嵘,下临无地,乃凭高山增雄浑气概,依地势险峻添隐秘神韵。飞霜首次来北川,跟在梁渠身后,先行于远星殿拜见值守仙君。
远星分正殿一、偏殿二,每一殿宇皆有纷纷众灵,彩衣者是刚飞升的各家初仙,术法、身形隐黑者是各处小妖,白衣者便是凡间出挑的道人,众灵在此聚集,各较长短。正殿高台中,碧蓝丝袍、乌发齐腰者正于一处宽桌旁给众灵详讲阵图。梁渠飞走上前拍了拍那仙肩膀,仙君回过身来,微颔首,与梁渠一同行下高台,走到飞霜身旁。梁渠侧身对飞霜道:“飞霜,见过司涯仙君。”
飞霜俯首行礼道:“晨曦谷飞霜,拜见司涯仙君。”
司涯浅笑着打量她,她亦抬眼细瞧。此仙如缎乌发微垂,于后额用绿色丝绦系一菡萏挽,细白鹅蛋脸,一双银瞳美眸华彩卓然,虽不似煜城神君那般仙泽充盈,周身也尽是流金熠熠,想来修为不凡。
“这就是你新收的小徒儿?”司涯纤白二指轻触飞霜额顶的小小鹿角,嬉笑道,“不是说在晨曦谷已然修行千年吗?怎么化形连头角还未能练去?”
梁渠挠挠头,羞涩笑道:“你也知道我。这……武功变化,兵法布阵我还行,至于练灵修道,提精补虚……我尚且生疏,自是没教过她,只好前来麻烦你。还有……她也不识字。”
司涯闻言像是有些为难,只手摸着下颌,蹙眉思索。
“对了,此乃戊月,不是该寒阳仙君值守北川吗?”梁渠问道,“怎的换了你?”
“哎……你不知道,圣君亲自下令,”司涯推着梁渠到一旁,轻声道,“让师尊渡化一刚成仙的凡人,我师哥也一同前往,为那初仙洗练。那个小子好像叫闻……闻……闻什么远。”
“圣君下令?文渊神君亲自渡化?”梁渠震惊不已,这凡人该是多深的造化,多大的机缘才得如此啊!
“嘘!”司涯竖指,拉近梁渠压低声音道,“小点声,这小子搞不好日后会是咱仙界第四位神君呢!”
“这么大的底牌?”梁渠原以为第四位神君该是修为精深、众灵敬仰的寒阳仙君。可寒阳毕竟出身妖界,即使拜于天霖宫中,修道万年,也总是不敌圣君亲自点化的凡人啊。看来这仙界日后可就热闹咯。
“对了,”司涯拍了拍梁渠肩膀,道,“你说飞霜不识字,那她必然听不懂我师尊讲授啊。别的小妖都学超她许多,她也实在跟不上。你这‘师父’……呵,名存实亡!竟还要来北川为难我。这样吧,我给她重新找位小师父,先从识字、化形的基础开始教吧。”
“仙君多多费心,”梁渠如释重负般对司涯拱手行礼道,“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师尊说,她若不能修满飞升就留在北川,不必回晨曦谷了。”说罢便画阵脱身而去。
“嗯?喂!”司涯伸手去抓,却连梁渠的影子都没碰到,又被他高超的“甩锅功法”所塞,自己就算再不满这臭猫,总归还有煜城神君的面子在,也不好不收。司涯转身看了看一脸萌稚、青涩有礼的飞霜,挑眉强笑,背手上前,低头问道:“腾云可否?”
飞霜垂首再拜,蹙眉低声道:“神君曾令……不准我学术法图阵。”
那就是不会咯!司涯长叹一声,暗自佩服梁渠这“师父”做得轻松。飞霜听此叹息,以为遭了仙君嫌恶,身愈躬,礼愈至,行礼恳求般低泣道:“给仙君添麻烦了。”
司涯平生最见不得女妖、女仙、女子受委屈,更何况她修为不高又不是她的错。他连忙摆手微笑道:“不会不会。”挥袖变出朵小云,又道,“走上来,我带你去见位仙人,由她教你。我会慢慢飞行,你别怕,来,走上来就行。”
飞霜与司涯一同驾云前往省中堂,此堂坐落于如山众云承托的层层叠叠云霞之中,白鹤与腾蛇在云烟雾霭之间逡巡守卫。雅浩的宫殿跟起伏的云峦配合有致,跃于彩饰的屋脊之上,整个北川便尽收眼底。
司涯落云,带飞霜走上白玉台阶,正当行至最后一阶,堂口两旁的看门石兽忽化原形跃于飞霜跟前,张着血口齐声道:“省中堂禁妖!”东首乃凶兽梼杌,形似猛虎,人面豕牙,粗尾八丈,以傲狠善斗为长。西首是怪物穷奇,形如斗牛,虎面凤翅,背负刺芒,以狡黠食人著称。二者皆是被煜城神君击败,由文渊神君设符将其化为石像安排于此镇守。
飞霜被它们呵退几丈,险些从台阶摔下。司涯施术将她拉回,飞身挡她跟前,承住石兽咆哮怒吼,以袖擦尽面上飞沫,拱手强笑道:“梼杌兄,穷奇兄,她现虽是妖,但一心修道,是煜城神君……”
“你何必搬出煜城神君之名吓唬我们,”梼杌上前打断他,道,“圣君亲令:此处禁妖,如敢擅闯,就地正法。”
“既然是神君座下就该更懂规矩,妖只能去远星殿和失澶渊,你不知道吗?”穷奇笑道,“还是神君心疼我们,万年没有尝过荤腥,把你们送来给我俩解馋?只是你这小鹿能有几两肉,都不够我们塞牙缝!哈哈哈……”
“省中堂禁止喧哗。”舒雅清丽的女音从正殿之中缓缓透出,雕花大门沉沉开启,一窈窕女子徐步而出。上着红鸾飞星流金裳,下衬逍遥酒色北斗裙,外披菩提雪绒蛟鳞纱。房、心、尾、箕做环钗,虚、危、室、壁成容臭,奎、娄、毕、参制佩带。莲步款款,如柳盈盈。
原本嚣张的两凶兽见此女,皆敛气收声,垂首飞回原位,重新化为石像。司涯仿佛见到救星似的快步上前,拱手笑道:“多谢小师妹!我等众仙中也只有小师妹可治这二凶怪,多谢多谢!”
“她就是梁渠的小徒弟?”女仙玉手施术拉飞霜至近前,粉红翘唇轻问,“飞霜?”
“是。”飞霜神色虽慌张,终是没有乱了分寸,垂首下拜,不敢多言。
“师妹推演之术当真高绝,此等细节竟都早已知晓。”司涯笑道,“飞霜,这位就是华年仙子。华年仙子与我同属天霖宫,入门虽晚但道法高深,历算推演、修术变化皆在我之上。”
“你这是预备把她交我给我了?”华年仙子浅笑道,“有何好处?”
“师妹请说,我绝不推辞。”司涯拍胸脯笑道。
“好,”华年纤指绕发思忖片刻道,轻声道,“我记你一诺,需要时自会前去寻你。你且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瑶鹿的回忆从此往后便是大片的黑暗,明显是被刻意夺取,可是谁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妖施这种禁术呢?青龙收手息探灵术,缓缓站起身,看着眼前毫无苏醒迹象的红带金莲陷入沉思。
张夔不知明细,瑶鹿被夺记忆,梁渠不肯现身,金麓神君为众仙拥堵恭贺,玄瑆真人不知所踪……参与此事者便只剩司涯魔君一个,他当初为众仙敬仰,能在北川代替文渊神君讲学,可谓是仙途无量,怎么就一朝堕魔了呢?青龙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来在瑶山时,司涯对张夔说的一句“一万七千年前,成渝国四公主”……
一万七千年过去,旧时繁华富庶的成渝早已覆灭。当初坐拥蓝海、金沙、绿岛的海滨之国如今已被重重高山峻岭所覆盖,丝毫不见往日气息。青龙心中的点点侥幸瞬间也被眼前沧海桑田的巨变所毁。正当他准备离去,忽而感到身后有灵息,青龙面上无恙,袖中却已云手作青烟阵,声音冷而沉:“尊驾现身吧。”
“拜见青龙仙尊。”是一青雉男音。
青龙徐徐转身,只见那是一通身赤红、一人多高、鸡身鹰头的胜遇鸟。此禽乃是司涯的坐骑,本该跟在司涯身侧。如今司涯被仙阵重伤,他怎的出现在此处?
“何事?”青龙收术走上前,淡淡道,“你家魔君重伤,你怎会在此处悠闲?”
胜遇化作人态,挥袖画阵,将自己与青龙框于阵中,半跪拱手行礼道:“是魔君派我在这里等您,他让我给您讲个故事,若您听完能答应协助他办件事,事成之后他可以即刻带您见紫莲。”
“呵,”青龙冷笑像是自嘲一般,“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六道众生是都会用紫莲来威胁我了。”
“怎会是威胁,”胜遇拱手又道,“除了我家魔君,六道之内,您还有谁可信呢?不过是听故事而已,若您听完不愿襄助魔君,魔君亦不会勉强。”
青龙思索片刻,长叹一声,挥袍盘腿落座,道:“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