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珵一开口,张祁便知道自己先前是小觑了他。
他原以为徐珵不过是史书中常见的那种满口经纶、投机取巧的小人,靠着巧舌如簧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
毕竟,徐珵目前只是一个翰林侍讲,而翰林侍讲的主要职责,无非是为皇帝讲解经史典籍,起草诏令,修纂史书,偶尔充当皇帝的顾问,参与科举事务。
听起来便像是那种整日埋首经史、高谈阔论,却与实务无涉的清贵闲职。
没想到,徐珵还真不是那种只会坐而论道之人。
即便不搬弄那些玄之又玄的星象之说,单凭他在军事上的见解,也未必会落了下风,甚至能与于谦一较高低。
这下可尴尬了。
张祁心中暗自懊恼。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徐珵支支吾吾,词不达意时,再顺势揭穿他的虚张声势,趁机让他自打脸面,彻底压住他的气焰。
不料徐珵却对答如流,句句切中肯綮,反倒显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
但张祁可不会轻易就让整个朝堂就这么被徐珵带了节奏。
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交媒体上浸淫多年的键政老哥,张祁可是深谙舆论战的精髓,知道如何精准地“狙人”于无形之中。
徐珵的那点言辞机锋,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张祁指节叩在紫檀扶手上发出闷响,唇角噙着三分冷笑反问道,“无兵可守?”
他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果真么?京师数十万军民,竟无人可战?”
张祁顿了一顿,抬眼望向殿内群臣,第三次重复道,“诸公可听清了?徐卿方才言道,京城无人可守,若此言为实,那便请诸公直言相告——”
他的眉眼沉静如水,字字掷地有声,“事不宜迟,本王今日便可遣使,向瓦剌献城。”
这一招,叫作“反向扩大化”。
本是利弊相生的议题,如今被他以最凌厉的方式放大最极端的后果,使得徐珵的论调瞬间变成了众矢之的。
张祁深知,辩论的最高境界,不是驳倒对方,而是让对方自己陷入逻辑的泥潭,无法自圆其说。
因而他并不与徐珵直接争论,而是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徐珵的观点推向极致,使之显得不切实际,甚至荒诞不经,让所有人的立场在不经意间向自己靠拢。
这一招,既反将一军,又稳住了朝堂的节奏,可谓高明至极。
徐珵的论点再如何精妙,也经不起张祁的这种极端推演。
迁都之事尚且可议,但“献城投降”的罪名却无人敢担。
果然,此言一出,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群臣低眉垂目,或假装沉思,或避而不语,生怕一不小心便被扣上“卖国贼”的帽子。
于谦再一次出列跪下了,“殿下,如今京营虽羸马疲卒不满十万,但朝廷可以勤王之名,召天下之兵。”
“下官请殿下即传王檄,调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京沿海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亟赴京师,拱卫皇城。”
“此外,殿下还可派人到各地招募民兵,广纳忠勇之士,充实城防,共赴国难!如此,京师虽一时空虚,却可迅速集结兵力,固守待援。”
“瓦剌虽来势汹汹,但我大明根基深厚,天下忠义之士皆愿为社稷效死,只要殿下调度得当,必能使天下兵马齐聚京师,共御外敌。”
徐珵闻言冷笑一声,道,“少司马未免失之急切了,当年太祖皇帝渡江北伐,先定应天为基业,南征方国珍、陈友谅,北驱蒙元余孽,光复中原尚需十年经营,如今纵使有四方兵马星夜驰援,难道能比得上昔年太祖皇帝麾下的百战精锐?”
“再说这调兵之策,山东备倭军距京八百里,河南备操军需渡黄河天险,南京水师逆流而上少说半月,待得诸军齐聚,瓦剌铁骑早已饮马永定河!更遑论各地运粮军多为漕丁力夫,何曾操练过战阵杀伐?”
于谦反唇相讥道,“好一个‘经营之说’!徐公如此好记性,却偏偏忘了永乐八年旧事!”
“永乐七年,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杀我大明使臣,太宗皇帝震怒,命丘福率十万精骑北征,然丘福轻敌冒进,不听诸将劝阻,终致全军覆没,十万将士埋骨胪朐河!”
“昔年丘福兵败之时,朝野震动绝不亚于今日!彼时靖难之役方息不过九载,太宗皇帝却非但未弃九边,反而亲率大军犁庭扫穴,于次年正月即发五十万大军,分六路北伐,终破鞑靼主力,大胜而归!”
于谦的声音愈发激昂,“当年太宗皇帝能调河南、山西、山东、陕西、甘肃、湖广诸卫之兵,今日我大明疆域更广,兵源更盛,何愁无兵可调?永乐八年距今不过三十九载,难道我朝武德,竟衰败至此?”
“敢问徐公,当年丘福丧尽京营精锐,太宗皇帝何以立聚五十万雄师?只因我大明疆域万里,断一指而四肢犹健!如今京营困顿,不过似是永乐七年之局面,徐公便要弃守国门,岂非视我大明如残烛朽木?”
“倘依徐公所言,当年在丘福兵败时,太宗皇帝就该弃了这北京!我大明早该向北元称臣纳贡!你我如今也不必在这奉天殿上唇枪舌剑了!”
“更何况,如今瓦剌虽兵临城下,却仍在遣使谈判,索要财物,这便是喘息之机!若能八百里加急传令四方,筹兵时日尚绰有余裕。”
“再有,去年福建邓茂七作乱,陛下遣宁阳侯率京营南下,如今邓逆虽诛,余党仍在九龙山负隅顽抗,可浙闽尚有残军滞留未归,这都是能野战、敢拼杀的精兵悍卒!徐公口口声声说无兵可守,岂非有意欺君?”
所谓“邓茂七作乱”,实则是福建地区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也是王振擅权下酿成的又一个烂摊子。
正统年间,福建的佃农们饱受压迫,生活苦不堪言,他们不仅要将租粮送到地主指定的地方,逢年过节还得额外进献“冬牲”。
而福建左布政使宋彰,靠着贿赂宦官王振上位,对百姓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原来名叫邓云的男人改名邓茂七,利用巡警总甲的身份,振臂高呼,号召废除“冬牲”,拒绝“送租”。
正统十三年二月,邓茂七在沙县陈山寨高举义旗,自称“铲平王”,誓言要铲平天下一切不平。
起义如星火燎原,迅速蔓延,西有陈政景率众响应,东有蒋福成带领尤溪万余炉丁和农民声援。
起义军以沙县、尤溪为根据地,北上攻占杉关、光泽、邵武等地,声势浩大,震动了整个福建。
明廷闻讯,急派御史丁瑄前往“剿抚”,然而,丁瑄派出的同知邓洪率兵二千征剿,却全军覆没。
邓茂七拒绝招降,乘胜围攻延平府城,连斩明军都指挥范真、指挥彭玺二将,官兵闭城固守,不敢出战。
接着,邓茂七与浙江矿工起义领袖叶宗留联手,叶宗留派重兵扼守闽赣边境,阻止明军入闽。
然而,叶宗留在战斗中不幸牺牲,起义军推举叶希八为领袖,继续与邓茂七合作。
在矿工的支援下,邓茂七的起义军一度发展至十余万人,建立了十九寨三十六营,连克二十余州县,声势如日中天。
不料到了正统十四年二月,邓茂七中了叛徒的计谋,遭张楷部伏击身亡。
余部由其侄邓伯孙统领,继续征战,但邓伯孙中了敌人的反间计,错杀将领张留孙,导致军心涣散,起义最终失败。
这场农民起义对眼下的张祁而言,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京营的分兵。
在土木堡之变前,明廷的头等心腹大患正是这场福建民变。
为了平息叛乱,正统十四年正月,明英宗命宁阳侯陈懋率京营精锐及江西、浙江诸处大军南下讨伐邓茂七。
然而,当陈懋抵达福建时,御史丁瑄已然大破了邓茂七等贼,起义军主力溃散。
于是,明英宗便将这支军队调往浙江和福建,继续清剿残余匪患。
因此,理论上来说,浙江和福建确实仍留有部分京营残军,只是具体还剩多少,却是个未知数。
徐珵又冷笑一声,声音如冰刃般刺破殿内的沉寂,“少司马所言筹兵之策,固然周全,然本官不得不问,若瓦剌围城日久,粮道断绝,京师又当如何?”
“诸公细思,靖康元年,金军兵临开封城下,宋军战败,开封被围,不过数月,城内便已绝粮,宋军因饥饿而战力大减,百姓因恐慌而自相残杀,最终开封城破,此乃前车之鉴,岂能不慎?”
“敢问少司马,如今这城中数十万军民,粮草从何而来?纵使有兵可调,辎重如何料理?京师若战,百官吃何米?兵卒发何饷?瓦剌铁骑岂会坐视我等运粮入城?”
“若粮道被断,城中粮尽,百官无米可食,兵卒无饷可发,百姓无粮可活,则京师必乱!城中百姓何罪之有,要因诸公之刚愎,绝粮饿死?国家社稷,岂能系于一城存亡?”
“少司马,南迁非为怯战,实为保全社稷!昔年太祖皇帝定鼎金陵,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京师虽为国都,但南北两京皆可为都!”
“南京乃我大明龙兴之地,城高池深,地势险固,又有长江天险可守,国库充盈,漕运通畅,南京宫室钱粮俱全,此乃列圣为子孙留的退路!”
“诸公或言‘国都不可弃’,然唐肃宗幸灵武,终有乾元复国,南宋高宗驻临安,终保半壁江山。”
“守则危,走则安,今日朝廷若能南迁,则江南财赋仍可供国,南京军卫仍可固守,国家基业仍存一线生机,若执意死守,一旦城破,我大明将重蹈北宋之覆辙,六宫玉碎,万民同殉!”
“何况京师百姓何辜?若因死守而致全城罹难,我等何以面对天下苍生?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于谦眉峰一挑,直面徐珵的质疑道,“徐公所言粮草之困,本官岂能不知?然天下事,岂能因一时之难而废大计!”
他转身面向王座,拱手道,“殿下,下官已有筹粮之策,愿为殿下分忧!其一,通州乃漕粮重地,存粮百万石,乃京师命脉所在。”
“下官以为,殿下可下令遣官军自行前往通州取粮,能取多少便运多少,运粮有功者,朝廷另有重赏!此举既可解京师粮草之急,又可免粮草落入敌手,岂非两全之策?”
“其二,京城百姓,皆是大明子民,岂能坐视国难?殿下可动员京城及周边百姓,组织人力运粮,百姓们或背或拉,日夜兼程,必可将通州粮仓之粮运入京师。”
“百姓虽无刀枪之力,却有一片护国之心!只需朝廷一声令下,万民必踊跃响应,民心可用,众志成城,何愁粮草不继?”
“其三,殿下可设立专官,严防贪污浪费,每石粮食,皆需登记在册,分发至守军与百姓手中,绝不容许半分挪用,若有贪墨者,立斩不赦!如此,粮草虽紧,却可物尽其用,支撑京师守御!”
“国有兵,民有志,只看谁能统御用之,谁便能扛鼎逆转!京师存粮,足以支撑数月之久,若因一时之困而弃城不守,岂非因噎废食?”
徐珵刚要再开口,却见于谦一抬手,声如雷霆般地截断道,“徐公所言南迁金陵,即可粮草充足,暂避瓦剌锋芒,然本官有一问,即便南迁,瓦剌铁骑若追至南京,朝廷又当如何应对?莫非再迁福州?再逃琼州?”
“诸公再细思,靖康元年,金军围开封时,初次议和便要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待得开封城破,连太庙礼器、宫娥裙带都被洗劫一空,今日瓦剌之贪婪,岂会逊于当年的金人?”
“若我等南迁,瓦剌必步步紧逼,索要无度!今年要银百万,明年要绢千匹!届时,南京粮草再如何充足,又岂能填得饱豺狼的胃口?”
“待得江南财帛被索尽,长江天险被踏破,我等难道再迁去岭南?再逃到崖山跳海不成?!”
“徐公所言南迁,不过是剜肉补疮,将今日之祸,延至明日罢了!殊不知唇亡齿寒,若北京不守,南京亦难独存!”
“再说昔年南宋偏安后,仅岁币这一项,便压得江南十室九空!若我大明退这一步,瓦剌年年南下,岁岁索贡,我辈子孙永世为奴,这大明的江山,还配叫江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