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史微给秦安之写信说:
瑜卿:
也许你还不自知,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性质的大小事情,你使我乐的时候我决不会悲,你使我悲的时候他人也无力让我乐。你能让我无缘无故地美上几天,你也能毫不费力地使我愁上十天半月。我恨自己被你主宰了情绪,然而没有用,缺乏冷静情感放纵的我对付自己也只能像对付任性的小孩:听之任之,让它在无趣中不了了之。
我自动退学不读书了。堂伯伯、三哥他们都很喜欢我,他们联合起来劝说我继续读书,我主意已定,拒绝了他们多方面的帮助,闹得大家不欢而散。我没有退路,因为我不给自己留退路。我不喜欢退路,只把自己往一条道上逼。我的一生只会像吃桑叶的蚕:终将作茧自缚。
我没有把谁当作敌人看待过。一是我自信(或者说是自负吧),二是我需要朋友。尽管我不乏热烈的追求,我还是相信缘,相信顺其自然一切都会好些。但你却把我看扁了,还在那儿自以为是胡说八道。我气,无奈时间仓促没有办法。另外这也是一些棘手的事情,许多问题在日积月累中误会重重,我以为一时也解释不通,惟有了解、理解。
我踏上了一条险道。有吗?其实连险道也不存在。我觉得通向那座山峰对我来说还没有路,我得把生死置之度外,去一步一步地探摸。
我很自私,也非常残忍。我不顾及别人伤心到什么程度,还要坚持自己的主张。瑜卿,也许我们真的将天涯海角了。现在我要对你说的,和我对我父亲说的一样:暂时把我忘掉,去干你应干的事情;当我有一天回来,再把我从记忆的墓地挖掘出来。
微儿2.1.
史微的文字和泪而下。她无法预料将来,她不想让秦安之与她冒这样的没有把握的风险。她觉得苏月桐说得对,他秦安之不适合她史含华,她史含华不应该继续和他秦安之纠缠下去;离开她史含华,他秦安之会有更好的前途,更好的结果。她想到,等她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秦安之已经是儿女忽成行。这没有什么不好,这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明知这都是应该,她还是忍不住簌簌泪下。她的泪到底是为何而流?她有要骗自己吗?她有要骗秦安之吗?毋庸置疑,她的情绪确实被秦安之左右了。她只说她的真实感受,她是真实的。然而,这真实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她自己真不知道的东西呢?她以为自己的本质是冷酷、自私、强硬,她是不是还有别的?
史微在高三(四)班的最后一天是给芳韵、魏建东、李新林写留言;其中史微对芳韵说:
每次望着你,你笑,我也笑。其实有时我们谁都笑不起来,但还是笑了。那笑很别扭、很别扭,令我感到心酸。我尽量避免有这样的时候,但还是躲避不了其本质隔阂的存在。隔阂本来普遍地存在于人与人之间,而深层的隔阂却只会发生在两个亲近的人之间。我们是朋友(可以这样说吗?),但在某些方面,我们的思想境界、所思所想却是天差地别。你也知道,我们谈过的次数不少,两个固执的人都自以为是,结果是谁也没能影响谁。你要做的事你仍然在做,我要走的路我必须去走。然而,芳,这不会影响我们对彼此的挚爱吧?愿我们的脑海里都珍藏一个“异域”的朋友。虔诚地为你祈祷,祝愿你幸福永远!
史微还请一些同学给她送了照片。女同学照片很多,男同学照片却只有张武和魏建东两个人的。史微觉得张武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孩,将来也必是一个坦荡的大丈夫;不管哪个女孩跟他,都会非常安全、幸福。史微尽管很欣赏他,却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杂念;她能坦然面对他,因而请这个优秀的同学送了照片。本来,史微还想请其他几个男同学送照片,这其中就包括唐大业。在她问张武、魏建东要照片的时候,她注意到教室后面站着的许多男同学都在看她,她也看到了坐在位子上的唐大业在默默地关注她的行动。可是,这似乎是一个有别于他人的又渴望又不愿又不能面对的人:“问他要照片做什么呢?是什么意思呢?”这样一想,她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了无意趣,于是连其他男同学的照片也都懒得去要了。
至于自己照片,史微没有给什么男同学送。就是确定了朋友关系的李新林写信要照片,她也没有寄。她的照片很多,但在她自己看来不是太可爱,就是太不可爱,都不适合送给男同学,所以谁都没送。她就是这样:很放肆,又很拘谨。
史微最后、最后所做的,就是把苏月桐写给她的那封信源源本本地抄写在了日记上。由于苏月桐,史微拒绝了芳韵和曹园菊的诚意关爱。这两个深爱史微的姑娘,她们都曾明确地指出史微不该那么靠近、相信苏月桐。特别是芳韵,她一心一意想把史微从以往的关系网里拖出来,她极力反对史微和苏月桐的那种关系,反对史微依恋秦安之,反对史微辍学。芳韵说史微可以撇弃以往的一切,重新拥有令人羡慕的一切;芳韵指出,史微走到这一步真的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因为没有人逼她走这条路,要走这一条路的是她自己。然而执迷不悟的史微只相信自己,只相信苏月桐。史微最后落在了自己设下的圈套里。
史微在最后的时间里没敢和曹园菊联络。她觉得非常失败,实在没脸见她。她不想看到曹园菊对她失望,于是不联系了。
史微回家了。
秦安之没有如约而至。秦安之写来一封信:
含华:
原谅我吧,我不能如约来看你。我一回到家里,母亲病在床上,从那时起,到现在就一直在吃药。今天想去住院,但又见似乎轻些。其实她不愿住院,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我父母都有病,但他们不肯医治,只以为不是病,上年纪人便成这样。所以身子都很差。我妈妈病很重,在床上不能起来,天天吃不下东西。
初二来看你。你告诉思振吧。我听说他到车站接我。我现在只望你们能安心学习,我过去做的就不要计较吧。我做过许多蠢事,恨死了自己,可就是一再宽恕自己,所以天天吃后悔药。我只想你能鼓励我。你不太了解我,你若真知我所做的,你就会鄙视我。真的,我把一切寄托给你,我不再有别的奢望。假使我说我去当和尚,你不会相信,可这是事实,我多次这么想。唯能支持我走下去的,便是还有你及我的亲人。思振以为我有意疏远他,其实他不知我的苦处。我愿是他那般地步,而不愿做象我这般庸人。
你开始给我写的信,我哥哥没有寄给我,我回家后才在他箱子里找到。他希望我好好学习,可他做得恰恰相反。我也不愿伤他。他不太顾家,因为他也在学些什么。父母被他操心死了,他就是不听别人的。你不要太理他,否则他会不近情理。
你们初四开学吧。我想你们不愿到我家里,至少思振不愿的。你们时间很紧,我不想太打搅你们,真诚所在,也就够了。
我爱你。现在我毫不顾忌。我这样说了,将来怎样,只要想到现在这段时间,我便会永远属于你,只要你不嫌弃。从现在,从今天此时,我会更新我的过去,从内心纯净自己。
原谅我做的蠢事吧。只要你原谅这一次。今后若再如此,我可以咒我去死。
祝你:
健康幸福
代我问爸爸新年好吧。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阴历)
瑜卿
这封信的后面,抄录了《红楼梦》里的一首词。史微读过这信,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恨”和“后悔”?而“原谅”这个词说得多了,也让人不知所云。史微只觉得,他真和苏月桐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爱引用《红楼梦》里的诗词。《红楼梦》史微看过,是借表姐赵思雯的,但没有看出所以然,对它也就没有热情。他们如今老爱引用这本书里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无知、麻木。
秦安之后来在史思振的陪伴下真的来史微家看望史微了。那是八八年的正月初几,秦安之的到来让史微当着他和史思振的面重重地挨了父亲史文远一耳光子。
秦安之回家时,史微把他送了老远。分手时,就像自己希望和想象的那样,史微轻轻靠近秦安之,头搭在秦安之的肩上,哽咽着说希望他能对自己好。这是一种真实的心愿,这是她这一年来最真实的心愿,因此她像电影里那样,做了、说了。然而话一出口,她就感受到了生命的惊悸,接着是本能的强烈的反抗:她没有一丝一毫靠近他的心情和冲动;她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生的美妙和幸福。如果说有,她明白,她心里透亮,那就是:自己靠在了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身上;自己所说的话言不由衷,自己的哽咽也是假!
人在平时很容易骗自己,因为一切都是想象。《你》是想象,《丘陵,我的情人》是想象,《给你》也是想象!而当事情真的来临,一经实质性的短兵相接,爱与不爱,需要与不需要,心里明明白白。
猛然间,史微了悟,自己所追求的都是自己真心刻意去设想的;“秦安之——瑜卿”,那是她真心用意志、用观念、用品行、用希望在自己心里着意勾栏、润色、美化的一副画;而这副画本身却并不能照耀、生动、美丽她的生命。她无言,她的生命无言;她沉默,她的生命沉默!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睿智的苏月桐非常正确。秦安之不是她心中想象、期待的“瑜卿”,她心中想象、期待的“瑜卿”不是秦安之!而她自己,她这个生命,不是需要秦安之!
事实上,当史微靠近秦安之以后,秦安之确像一根木桩一般没有动!她不是需要依靠吗?难道他不是牢固的依靠?
春节后,史微离开了家乡。她坐上一列火车,奔向她向往已久的陌生的南方城市广州。
史微离开前去找苏月桐了。苏月桐说了两个令人无言的消息:黎昪死了;冷波也死了。
黎昪的消息最早是由黎明和傅医生告诉史微的。黎明和傅医生找到史家村看望史微。他们以为史微辍学与黎昪有关,并说黎昪一直挂念史微。史微无法解释辍学的真正原因,也无法讲清发自内心的对刘芳菲的尊敬。黎昪死于史微辍学后不久的二月八日。苏月桐说,他死后,他父母用渔船把他载回了他出生的村庄。渔船是停靠在辰阳一中校门外的河床边,即史微曾经登上一叶小舟在沅江上荡漾的那个地方。他的遗体是几个男生帮着他家人抬上船的;同学们男生女生都到河边送他。苏月桐还说,据参加黎昪葬礼的人讲,刘芳菲为她心中的爱人穿上了孝衣,戴上了孝帽;刘芳菲为她的爱情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她的悲痛使她无法行走,于是在她身体的两侧,一人挽着她的一只手臂,搀扶着她到达墓地;刘芳菲直到一个平缓的山丘上孤单地垒起一堆新的黄土才被人强行带回。可怜的刘芳菲,可爱的刘芳菲,可敬的刘芳菲,可歌可泣的刘芳菲!放眼古今神州大地,面对爱情,谁有她勇敢?谁有她坦荡?谁有她那一种为爱赴难的锐气?可她只是一个娇弱的女孩!
冷波在正月补课期间的一个大太阳天猝然而去。八八年的正月出奇地晴朗,娇艳的太阳在早春的天空尽情炫耀它的光华。那天晌午,血气方刚的一群男生耐不住早到的骄阳的诱惑,相邀下河游泳。在清冷的沅江水面上,木排排到了江心,他们从木排上下水,这一下去,冷波再没有上来。冷波的尸身打捞上来后,他父母不惜重金在辰阳一中校后的熊首山为他买了一块墓地,那地方正对着一中的教室。苏月桐说,冷波父亲讲冷波很热爱读书,他希望他儿子能够天天看到学校。随冷波一同下葬的还有他热爱的三毛的全部著作。因为冷波是他家唯一的男孩,冷波母亲几次昏死过去;冷波父亲则说他早知道他的儿子会死于非命,因为他的生命躁动不安,他喜欢做出人意料的事情,这种意外,迟早会发生。苏月桐说,她同意冷波父亲的看法,因为冷波不是人,他是“非人”。
黎昪和冷波的离去给一中校园蒙上了一层阴影。高三复读班人心惶惶,一时竟生出许多不祥的预言。史微想到了不朽的屈原。黎昪和冷波虽然只是两个默默无闻的学子,但与他们同窗共读的同学不能不承认:他们比大家更有理想、有追求。一般人读书只为考大学找好工作过好日子,但他们读书是为了实现他们那《满江红》、《白杨礼赞》式的远大抱负。他们永远无法与屈原相提并论,但他们是屈原的跟随者,其精神追求常人不可企及;只可惜如林涛所说:“天妒英才!”这让爱他们的人,欣赏他们的人空怀一腔惆怅。
史微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离开辰阳的。她怀里揣着几篇稚气的诗歌,以及从报纸上抄下的《羊城晚报》的地址,直奔那里而去。她要为自己寻找一条路,她还想到达她想望的地方。她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