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史茱唠叨中的世态
又是星期六。明天全体教师开会,因此不补课。当冉老师把这个消息宣布下来,教室里马上喧哗开了。进入高三以后,毕业班几乎没有星期天。现在听说有个喘气的机会,大家能不欢呼?
史微挂牵父亲,再加上钱粮被盗,她要回去。她先去了史茱家。
“大姑,粮折和米袋给您。”史微把粮折和叠得整整齐齐的米袋递给姑母:“明天不上课,我回去看看。”“你回去做什么?你爸爸已经不在家了。前那日,你爸爸带着她娘儿俩去伍家湾,到我这里打了一个转。你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们留在家里吃什么?还不如到那山旮旯去,做一日衣服,有一日工钱,多多少少,总有一口饭吃。”史茱一边把粮折放进箱子一边说。她语气平缓,声音不高,在史微听来却不胜凄凉。史微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没做声。史茱放好粮折继续说:“你爸爸结婚,自己一个钱也没有准备。问你二伯借,你二伯推说没有;问你小姑借,你小姑也推说没有;”史茱说着也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我把我家里仅有的八、九十块钱都拿给了他,才勉勉强强给女方家送去几样菜,把他们娘儿俩接过来。自己这边,你大伯、伯娘和我一起弄,办了一餐饭吃。外面的人,她那边没有请,我们这边也没有请。你那二伯,请他来他也不来。”史微默默听着,一张绷得紧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好像冬日阴沉的暮色,使你琢磨不透它的轻重、厚薄。见史微这个样子,史茱说:“你姑父死得早,你几个表姐都自己成了家,我六十边上的人,退了休,还有什么能耐?现在我们这些亲戚中,就你二伯家最富裕。你爸爸去问他借钱,他明明有钱却一口推说没有,这也太过分了。”说完,史茱瞟一眼史微。史微本无言语,但为了应酬史茱对她父女俩的同情心,就说:“这是他的本分,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她的语气不冷不热、不偏不倚,但特别沉。史茱楞了一下,随即也沉默了。史微说完却心口一痛,眼睛一热,泪就止不住涌了上来。她想象不出父亲的心是怎样地辛酸、凄凉,但她深藏在心底的对父亲的爱,使她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泪。可她不想哭,于是赶紧低着头,拼命忍住泪水。史茱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叹息一声说:“做人啊,不能太过分!人是三截草,你怎么知道他哪一截好?人活在世上,哪一个没有个三关三时?你不能把他给量死了。做人要多做雪中送炭的事,锦上添花倒是可有可无的。”史微再没有吭声儿。她知道,史茱对他父女俩的关心最多、帮助最大。
史茱本性善良。有段时间,她冷脸对待史微,无非希望她去找她有钱的母亲,解决读书所需。在她看来,在史文远没有能力支持史微读书的时候,许彩凤有钱,就该接过这任务,因为史微是她生的。可她看到,史微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消息。史微经常为生活费而来,她怎不知她处境?她后来把粮折拿给她,也是她这个做姑母的人对这件事情的妥协,也仅是力所能及的帮助。史微读书不是三日两天的事,这像个无底洞,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能有多大能耐?更何况她自己还有一个没成年、不听话的儿子需要她操心?对这个从小就在她身边转悠的侄女,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既然不回史家村,史微就返校。她和史茱告辞,史茱用一种不可辩驳的口气说:“饭都要熟了,你不在这里吃了饭再走,你现在去学校,还有饭吃啊?”史微没有答话,留了下来。她无所适从,希望有所依傍。
二伯女儿回去了,今天大姑家除了大表姐和她孩子偶尔来一下,其他表姐也没有来。开饭时,大表姐也端着一碗饭来了。史微情绪低落,一方面不想说话,不愿再听到那些令人失望的事情;另一方面又强烈渴望听到一些和父亲结婚有关的消息。这时史茱以一声叹息开场,唠叨道:“嗨!人家说‘穷单身,富寡妇’,这硬是一点儿都不错!以前我问你爸爸有没有钱,他总说他没有;我不相信,我以为他是想瞒着我这个做姐姐的,积攒有一笔钱放着不肯动。现在看来他是真的一分钱也没有积下。他如果攒有钱,他的钱现在也该出来了,他还愿意丢下脸去东借西凑吗?”史茱吃一口饭,接着对大女儿感慨:“你说呢,你舅舅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人家一个人养四、五个孩子,他一个人养一个孩子,也不见他给孩子吃了什么好的,穿了什么好的,也不见他存下一分钱。真是的,他这么多年在外面到底在做什么呢?他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呢?他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他没有挣钱,这话说出来你让哪一个相信?”大表姐看眼史微,说:“哪个晓得呢?以前每次他回来,我们问他有没有事做,他都说有事做。他带了那么多徒弟。他没有事做,他怎么带徒弟?做木材生意那会儿,他还特别起劲。我们都认为他赚了钱,哪个晓得他是在白忙乎?舅舅那个人,就是没有心计!”史微一声不吭地听着这些老话,她们的弦外之音她也早已明白。她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
好像还要给史微上堂课,史茱说:“为钱财,别说兄弟姊妹之间不好说话;就是父母和儿女,要翻脸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要翻脸?你小姑她夫妻俩,上半年和大儿子大吵了一场,至今爷娘父子间还不搭话。大赵那次来我家,讲到他父亲就流泪;隔阂好深哦!志强那个人,别看他见到你总是笑眯眯的,他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又有一套的人。他们家那一次吵大架,你别看是你小姑在出面骂儿子,其实你小姑都是听她志强的。大赵知道他老母亲追到他家里来骂他是他父亲在背后拿主意,硬是从家里跑到他父亲面前,劈面无情地把他父亲嚷了一顿。你小姑呢,见大赵敢在父亲面前嚷,一声‘这还了得啊?我竟养了一个忤逆!’操起一根棍子就朝大赵打去。志强不动手,他只讲。他讲,有你小姑听。他那个人,才不做恶人呢。哪像你小姑,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动不动就动手打人。也是你小姑恶,家令严;也是大赵懂事,不还手,闪开了。那一次,真是吵得天翻地覆。事后你小姑、大赵都到我这里来诉苦,为末子事呢?就为大赵要在房子边再配一间厨房,还差那么一点钱,问你小姑借。你小姑起先都讲支援他,但你姑父知道后,说大赵已经成家分开了,不要管他了。都说父母痛儿女,手背手掌都是肉;其实在父母心里,肉也分厚薄。你小姑那几个孩子,就属大赵最辛苦。大赵读书最少,很早就开始在生产队出工。后来政策来了,他们家有两个农转非的名额,你姑父也不主张让大赵去。他们那五个孩子,将来还不是大赵一个人最苦?志强做事,不是讲情分,讲公正,是讲利弊。他和你二伯两个人多年在一所学校共事,他们表面上不争不吵,客客气气,心里却背得很。你二伯性情懦弱,一肚子的书讲不出来,没有他书教得好。他看不起他也就算了,背地里还要在学校领导面前踩他。人那,日子长了就知道好丑了。你讲呢,我们在这里说他不好,但他对你小姑却是很体贴。你小姑被他哄得团团转,受苦受累心甘情愿为他拖儿带女。还好,你小姑敬他,他待你小姑也不薄;他们俩夫妻,一辈子不吵架、不红脸,也算是为儿孙做了一个好榜样。大姑是命不好。你两个大姑父要是不死,他们对你大姑我也都非常好。”史茱停一停,说一说,说完妹妹说老弟,讲完老弟又扯哥哥。史微边听边想,直到史茱把所有亲戚家的是是非非都讲遍了,这才返回学校。
“那么多亲戚、朋友,甚至您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参加您的婚礼,女儿实在无法想象那场景!它是否如同陈白露之死一样让人感到不胜凄凉?爸爸,为什么我们那么没有分量?为什么他们这样小看我们?他们不是我们的亲戚吗?不是您的手足同胞吗?人们不是说手足情深吗?我们穷,竟然穷得在亲族中都分文不值了。爸爸,您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您心酸吗?我恨自己啊!要不是有我,您早就重新建立家庭了,何必拖延至今……是女儿拖累了您!不管别人怎样看,不管您的婚礼多凑合、多寒碜,在此女儿都要真诚地为您们祝贺,祝贺您们建了一个新家庭!爸爸,女儿还为您祈祷,祈祷从此以后温暖和幸福永远与您同在;您和后妈永远相爱!”
确切地说,史微这时不像存活于世的人;确切地说,史微这时丢了魂魄;更确切地说,她像一个被残酷打昏的人,又被残酷丢弃在无人的荒野,孤立无援地面对无情世界,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史文远借钱的遭遇,大赵和他父母的隔阂,以及赵志强和其妻兄明和暗背的关系,都犹如凶狠的铁锤,每一下都击中她渴望爱、向往人间和乐的脆弱心灵。她几次想起玉洁哥哥来她家与父亲闲聊时讲他们处于困境时的故事:“那时动不动就是阶级斗争,我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后,大队还要用绳子捆绑我们游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和我哥哥连夜去投奔外婆人家,谁知以前对我一家很好、很热情的舅妈,一看见我们来了就把屋门上了锁,挎着一个篮子走开了。你看我们村子以前整治过我几父子的那些人,现在又开始‘公公’、‘公公’地喊我父亲了。亲戚、朋友,什么是亲戚、朋友?都是乱弹琴!”趋炎附势的世俗习气,人世间的种种薄情寡义、勾心斗角,使她受到了巨大打击。她坐在位子上,感到体内有一种可怕的液体在膨胀、流动,以至于使她的四肢像是要爆炸了一般;她的胸口也在酸痛中痉挛。这无法排遣的痛苦滋味,使她想发疯,甚而想到了死。可她明白,发疯和死都无济于事。于是她又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冷酷无情的环境。她也知道,这同样是一种幼稚的想法。最后,她想哭、想唱,想用哭和唱来宣泄郁结在心中的种种哀伤和失望。可是,她的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像一个气若游丝的病人,因为内在的疼痛和痉挛而衰弱得出奇的平静。她发现,她于这种衰弱中又获得了一种对待苦难的冷静。
日升月出,昼度夜思,史微依然处于半死状态。她可以在精神上鼓励自己,实际生活却不容她有丁点乐观:父亲为钱已丢尽自尊,她还能提伙食费的事吗?她真恨那个小偷啊!如果知道是谁,她一定拼死把钱粮要回来;可是小偷是谁,她知道吗?生活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可她更痛恨因此事无法解决而变得消沉的自己。芳韵焦虑地问:“史含华,你到底怎么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了,你不声不响地,谁得罪你了?你看你自己,就像一把稀泥!你平时的威风呢?你那种令人生敬的姿态呢?那么多人佩服你,我真不知道大家佩服你什么?你真是让人……哼!”芳韵忍了口,转身不再睬她。她又何尝喜欢现在的自己?她对自己暗吼:“孬种,那个风风火火的你哪儿去了?不是别人对你无情,是你自己击倒了自己。芳韵失望,说你‘不可救药’!你知道吗,谁都不愿意看到你这副窝囊相!你的家需要你奋斗,你的理想更需要你奋斗!你不是同瑜卿说,你将去填补一个空白吗?既然如此,奋斗吧,拯救自己,不要使自己在消沉中失去了勃勃向上的生气!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如果不想哭那你就唱!但别忘了,你哭你唱都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轻装上阵去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