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正在安装调试锅盖。
这种卫星天线,甚至能接收到国外电视台。
严格来讲属于非法行为,但没有谁会跟农民计较。
因为,执法成本过高。
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又有个农妇气喘吁吁跑来:“我老几(丈夫)在浙省打工,欠条被他拿走了……”
“拿走了”估计是托词,这家多半把欠条弄丢了。
陈贵良也不废话,掏出从游戏工作室顺来的印泥:“没得事。刘大嬢你写个收条就可以,在场的长辈也都是证人,我把你家的连本带利全部还清。”
立即有村民吹捧道:“贵良跟他爸一样耿直。敞亮得很,肯定有大出息!”
只要你成功了,身边就全是好人。
你会感觉这个世界很美好。
“好说,好说。”
陈贵良连拆三盒红塔山,给陆续赶来看热闹的男人们都散上。
外婆也拿出外孙买的烘蛋糕,见到妇女儿童就发。
香烟和蛋糕开路,赞誉声不绝于耳。
陈贵良面带微笑默默观察,他好像在看一出现实版的滑稽戏。
“小伙子,锅盖天线调好了,可以收几十个电视台。”老板从屋里钻出来。
陈贵良适时递给老板一根烟,又对外公他们说:“家公,家婆,幺舅,我就先走了,还有一台彩电在路边上。”
“我送你回去。”外公说道。
陈贵良道:“不用,我坐三轮车。彩电买回来了,你们去看电视嘛。”
外公、外婆和小舅,在看热闹村民的簇拥下,一直把陈贵良送到村道边,看着他坐进三轮车的车斗。
西南地区的村落,东几户西几户零星散居,不似平原地带那样相对集中。
陈贵良的父母虽是同村人,但两家相距还挺远的。
他坐着三轮车,继续颠簸一阵,总算回到了自己家。
同样的戏码,再度上演。
根本不用陈贵良上门还债,那些债主听到消息很快就跑来。甚至就连隔壁村的债主,都坐着摩托或自行车赶至。
上山砍柴的奶奶,也有邻居主动帮忙报信,背着一大捆柴禾快步回家。
“娘娘,我爸发财了,过年就能回来。”陈贵良笑道。
奶奶显得异常平静:“账还清了就好。”
她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不但读过私塾,还上过新式学堂。
她属于寡妇再嫁,当时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陈贵良的父亲。
也就是说,陈贵良的父亲,只是爷爷的继子。
不顾左邻右舍的恭维,奶奶自顾自去堆放柴禾,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
爷爷、二叔、二婶也赶来了。
二婶显得特别热情,破天荒的帮着奶奶做家务。
陈贵良笑笑不说话。
“贵良,听说你爸发财了?”二叔陈兴民由衷高兴。
陈贵良掏出一盒红塔山,笑着给二叔整盒扔过去。
陈兴民探手接住,塞进裤兜里说:“好烟。”
叔侄俩就站那儿聊起来,时不时应付村民和债主。
陈贵良只愿跟二叔闲聊,却懒得看爷爷和二婶一眼。
重生之前,就连爷爷的葬礼,陈贵良都假托有事不去参加。
继子继孙,在某些人眼里,不算是真正的儿孙。
关系比外人还恶劣。
没有恩情,只有仇恨,被区别对待得太过分了。
当然,小辈之间的关系还不错,陈贵良和堂弟、表妹们玩得很好。
他的父亲、二叔、姑姑,三兄妹之间也感情极深。因为二叔和姑姑,就是他父亲带大的,真正的长兄如父。
“贵良,听说你爸赚了几十万?”二婶手里拿着柴禾,故意绕到这边来问。
陈贵良道:“是啊。”
二婶立即说:“贵荣(堂弟)的成绩不好,明年就要中考了。我打算让他去读一中,到时候怕是要交择校费,能不能找你爸借一万块钱?”
陈贵良看向陈兴民:“二叔,你要借钱吗?只要你开口,我就去想办法。”
“不借,”陈兴民连连摇头,“贵荣能考上哪个学校就读哪个,没得必要交择校费去读好学校。”
二婶立即恶狠狠瞪着丈夫,夫妻俩今晚估计要打架,二叔往往是被动挨打的一方。
一个耙耳朵,一个母老虎。
“贵良,我先走了。”陈兴民不愿再看老婆在这里丢人现眼。
陈贵良挥手道:“二叔慢走。”
二婶见借不到钱,瞬间就不装了。她把手里的柴禾扔下就走,甚至都不愿抱去几米之外放好。
爷爷站在门口,一直想找机会说话。
但陈贵良都没正眼看他。
爷爷站了一会儿,只能转身离去,还顺走檐下一把锄头。
陈贵良提醒:“那是我家的。”
“我借来用用。”爷爷扛着锄头走了。
陈贵良讥讽道:“记得还回来啊。我爸妈留在家里的东西,债主们都看不上的,这几年快被你搬空了。”
陈贵良的父亲和二叔分家时,爷爷奶奶也跟着两个儿子分居。
甚至在分家之后,陈贵良家里每年还得给爷爷交粮。不交粮爷爷就闹,闹到村主任那里说大儿子不孝。
重生回来,陈贵良不再恨谁,但也别想让他喜欢谁。
他永远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春节,自己和堂弟、表妹一起玩耍,去茶馆找正在打牌的爷爷要钱买零食。
堂弟和表妹各得到5毛钱,他赖着不走也想要。
爷爷当着全茶馆打牌的人,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并呵斥道:“滚远点,不要祸费老子!”
……
天色渐暗,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
卖彩电的老板,也早就开着三轮车走了。
家里只剩陈贵良和奶奶。
从陈贵良回家到现在,奶奶仅说了一句话,此刻又默默地去煮饭。
陈贵良跟着走进厨房,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了看水缸,便转身去拿水桶,到百十米外的水井挑水。
一挑接一挑,直至把水缸给灌满。
“饭好了。”奶奶终于说话。
陈贵良连忙去端饭菜,祖孙俩在堂屋围桌坐下,新买的彩电播放着电视剧。
两菜一汤,肉菜是油渣。
奶奶很节俭,只有陈贵良回家,她才会烧一个荤菜。
所谓的荤菜,要么是油渣,要么是槽头肉。
而且,这还是读了高中之后的待遇。初中那会儿顿顿素菜,逢年过节才能见荤。
所以陈贵良读初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伟大梦想:每个月都能吃一顿肉!
陈贵良走到电视机前:“娘娘,这里是开关。”
奶奶说:“我晓得,以前用过电视机。”
陈贵良读小学的时候,家里就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后来被愤怒的债主给搬走了。
“这个不一样,可以用遥控器开关电视。”
陈贵良把遥控器拿来:“这个键就是开关。这里是换台,这里调音量……”
奶奶认真听着。
她的记性很好,农村吃大锅饭的时候,奶奶还在生产队做过记分员。
记分员是非常吃香的职业,能给队员和家属争取更多工分。但奶奶从不徇私,做事一板一眼,搞得队员和家人都埋怨她。
“房顶上那个锅盖,叫卫星天线,可以调卫星频道,”陈贵良说,“卖电视的已经调好了,最好别去乱动。如果刮大风吹歪了天线,有些电视台收不到,你等我放假回来再调。”
奶奶说道:“你教我嘛。”
陈贵良也不吃饭了,手把手的教奶奶怎样调卫星天线。
不到十分钟,奶奶就完全掌握。
她自己调来调去,接着又开始换台,换着换着停下来。
这个台正在播放川剧。
奶奶一边盯着电视,一边慢悠悠吃饭。
她吃饭的样子特别优雅,小口小口细嚼慢咽,仿佛还是几十年前那个地主家的小姐。
“改词了?”奶奶自言自语。
陈贵良说:“电视里的川剧,可能是修改过的,跟以前你听的不一样。把唱词念白,改得更符合时代。一些不文明的内容,也会删除修改。”
奶奶评价道:“改得不好。”
陈贵良逗她开心:“等我以后有钱了,就养一个戏班子,让娘娘负责审查唱词。”
“那我等着嘛。”奶奶展露笑容。
在陈贵良的眼里,奶奶笑起来比边关月还好看,他从小到大就没见奶奶笑过几次。
祖孙俩坐在堂屋聊着天,奶奶看电视看到很晚。
夜间,陈贵良睡得迷迷糊糊,仿佛听到有人在低声唱戏。
“红杏花送来满园香,孤独不觉换韶光。自从郑郎把京上,相思一日九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