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后一堂课。
思想政治。
老师高瞻叼着香烟坐在讲台上,浑然不觉放学铃声已响,心安理得的拖堂吹牛逼:
“……所以说,这个就是素质问题。中国的国民素质,目前还有待提高。我今年参加县人代会时,就提议在银杏路安装路灯。结果怎么样?”
“路灯安上还不到半年,电线就被人抽去卖废品了!黑漆漆的很容易出事。不出我所料,昨晚就有人被货车撞死。那是个骑自行车的,从巷子里窜出来,被货车碾得脑袋当场爆掉……”
“再看看人家美国人的素质,路灯安在那里再久,都不会有人去偷电线。美国是有信用分数的,人家用的都是信用卡。一旦违反社会规章制度,就要被扣除信用分,信用卡就刷不出钱来……”
全班学生都在认真聆听,不少人的脸上露出向往之色。
灯塔啊!
陈贵良听得一直憋笑。
这年头,刻板印象就这样:中国什么都不好,国外一泡屎也是香的。
但不得不承认,此时的中国确实还有无数缺陷。
那些关于国外乱七八糟的美好描述,恰恰化作舆论鞭策着中国人不断进步。
直至某一天,情况开始反转。
不知不觉间,高瞻已经拖堂七八分钟,而且不讲正经的知识,全程在那儿瞎几把吹牛逼。
又是一支烟抽完,高瞻总算说道:“下课!”
仿佛田径赛场的发令枪响,一堆学生争抢着冲出教室。
再不跑快点,食堂就只有残羹剩饭了。
陈贵良慢悠悠站起来,对边关月说:“课间帮你问了一下。在崇文街那边,挨着有三家卖自行车的。”
“谢谢。”边关月道。
陈贵良并不主动提陪她去买车。
因为以边关月的性格,百分之百会拒绝,而且还会觉得陈贵良多事。
陈贵良只是郑重提醒道:“如果你打算骑自行车上下学,最好跟哪个同学结伴。尤其是晚自习下课,一个女孩子单独骑车回家非常危险。”
郑锋神出鬼没:“从学校骑车到后街,有一段路最危险。就是隔壁七中到西湖那片,周边有很多网吧、台球厅、旱冰场,中间一大段的路灯又坏了。经常有七中的坏学生,还有社会上的流氓混子,大晚上在那些地方到处游荡。”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2000年初的社会治安,也就比90年代稍微好些。
在陈贵良的记忆当中,明年就有一桩命案,发生在学校附近的网吧一条街。
一个下岗再就业的女工,夜里骑着自行车回家,被几个混混拦路抢劫。女工只随身带了十多块钱,混混们觉得太少就很生气,于是往女工身上扎了一刀泄愤。
扎到大腿动脉,失血过多而亡!
边关月想了想,心里有点害怕:“那我还是坐汽车吧。”
郑锋连忙说:“边同学,我可以保护你。我们结伴骑车回家,再叫上别的几个男生,人数多了混混就不敢乱来。”
“不必。多谢好意。”边关月道。
郑锋被拒绝了反而很高兴,因为边关月跟他说了六个字。
不但对话字数增多,而且还包含一声谢谢。
李君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语气不屑道:“怕个锤子,我姨父是公安。以后遇到混混,报我姨父的名字,保准他们逃得飞快!”
边关月没有接话,默默拎着书包离开。
县城不大,走读生一般回家吃饭。
当然,如果到了高三下学期,情况就会发生变化。高考冲刺的时候,吃饭时间只有半小时,连排队打饭也算在其中。
郑锋快步追赶上去,跟在边关月身后做护花使者。
谢扬不知何时走来,盯着郑锋的背影鄙视:“就他妈一跟屁虫。”
陈贵良呵呵一笑。
因为他知道,郑锋越是这样跟着,就越招边关月厌烦。
李君薅起书包就走,他被边关月多次无视,已经有些气馁了。这货打算换个新目标,隔壁班的欧亚菲就不错,听说欧亚菲刚跟男朋友分手。
陈贵良和谢扬结伴去食堂,走在半路上,校园广播突然响起。
某个学妹用甜美的播音腔,说着空洞而华丽的开场白,很快就进入正题:“来自高一10班的陶雪同学,为高三1班的张伟同学,点播了一首周杰伦的《懦夫》。祝福语是,张伟学长,你最好别让我逮到!”
谢扬疑惑道:“一班有叫张伟的?”
陈贵良面露微笑:“可能是今年转学来的。”
他们两个,文理分科前都读一班,对一班的情况非常熟悉。
二人前往食堂,很快吃完午饭。
陈贵良既没有回教室,也没有前往宿舍午休,而是朝着学校大门走去。
谢扬也不问他要干啥,只是双手插兜跟随。
出了校门,又走几分钟,陈贵良进入一家药店。
谢扬终于忍不住:“你买药?”
“称体重。”
陈贵良踏上体重秤,观察仪表盘说:“已经114.3斤了,效果超出预期,争取一个月增重到125斤。”
说完,陈贵良转身走出药店,啥都不干直接返回学校。
“草!”
“我他妈跟过来干嘛?”
谢扬骂了一声,连忙又追上去。
他们回宿舍午睡的时候,一个短发女生正挨教室找人。
“同学,你认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吗?”
“叫什么名字?”
“张伟。嗯……也可能是其他名字。他说自己是高三1班的,但高三1班没有这个人。”
“又高又瘦的很多,不知道你找哪个。”
“就是很瘦很瘦那个,他前几天在报栏摆摊卖书。文学功底很好,能随口评价《红楼梦》。他骗我买书,还随时欢迎我讨论文学,但他给的名字都是假的。”
“不太清楚,你去问别人吧。”
……
“哈!”
陈贵良打着哈欠,伸懒腰从床上坐起。
这一觉睡得好饱。
咦,不对劲。
陈贵良感受着下面,心里就很无语。
睡个午觉而已,一觉醒来居然特么的顶起来了。
青春啊!
“几点了?”陈贵良问道。
谢扬正在呼呼大睡。
6号床的杨浩回答:“还有40分钟上课。”
陈贵良等那玩意儿软掉,才从上铺翻身跳下去。他发现裤子的线缝破了,又找杨浩借来针线包。
苦逼的高中生涯,衣服都得自己缝补。
二十年没做针线活,陈贵良的技术有些回潮,把裤子给缝得歪歪扭扭。
得赶紧谈恋爱,找个女生给自己缝裤子。
边关月会缝裤子吗?
如果不会,就让她多练练。
“哐哐哐哐!”
陈贵良穿好裤子,朝着铁床架猛踹几脚。
谢扬被吓得从梦中惊醒,噌的坐起问:“地震了?”
“该上课了。”陈贵良转身走出寝室。
谢扬气得破口大骂:“你麻痹的神经病!”
杨浩哈哈大笑。
……
边关月和郑锋,又是一前一后进教室。
不像情侣。
更像千金大小姐和她的狗腿子跟班。
边关月还没走到自己的座位,就看见陈贵良的位子有一个短发女生。
她也没多想,还以为是本班的。
“你好!”
陶雪主动挥手打招呼。
“你好。”边关月应了一声就坐下。
陶雪微笑道:“学姐你好漂亮。”
边关月说:“谢谢。”
陶雪又问:“学姐,你是陈贵良的同桌啊。他这人是不是满嘴谎话?”
“嗯?”边关月没听明白。
陶雪说道:“他前几天骗我买《红楼梦》,还骗我们寝室买了好多杂志。又说自己叫张伟,当过文学社的社长。可我问过了,文学社根本没有叫张伟的社长!”
边关月被激发好奇心,问道:“他骗了你们多少钱?”
“十多块钱,”陶雪说着又补充道,“也不算骗钱,就是骗我们买他的书。其实他的书都很不错,里面还有他批注的读书感悟。我看过了,那些批注写得特别好。”
“既然没被骗钱,那你找他做什么?”边关月问。
陶雪激动道:“欺骗我感情啊!他说自己跟郭小四是好朋友,还让我随时找他讨论文学。结果他名字都是假的,我还想找他要郭小四的QQ号呢!”
“你慢慢等吧。”边关月没了兴趣。
郑锋在斜前方偷听一阵,这时转过来脑袋说:“他肯定不认识郭小四。”
陶雪愤愤道:“骗子!”
几人说话之间,陈贵良已经走过来。
他看到陶雪也不慌张,镇定自若道:“学妹今天好漂亮,是不是去做了发型?”
“你也觉得这发型不错?”
陶雪本打算来兴师问罪,听到这话又开心起来:“今天我们放假,腾出教室给高二考试。我上午做头发的时候,专门选了这个发型,听说在韩国那边很流行的。”
陈贵良赞道:“这发型特别适合你,清爽之中又带着文艺气息。”
“我也这样觉得!”
三言两语下来,陶雪已不再生气,反而认为陈贵良很会欣赏,还叽叽喳喳主动聊起了趣事。
埋头看书的边关月,此刻抬头瞧了瞧陈贵良,又看向沾沾自喜的陶雪,感觉就像一只小白兔遇到大灰狼。
全程被牵着鼻子走。
话题很快就转到文学上,陶雪说道:“昨晚我看了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感同身受。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猪,却又没王小波那只猪勇敢。”
陈贵良对这些东西张口就来:“你感同身受很正常。因为这篇文章的核心思想是‘反规训’。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认为‘规训’原指监狱对犯人的控制。进而,他又将学校、医院等机构跟监狱类比,认为监狱模式已经渗入现代社会的每个角落。你如今身在学校,就是被规训的一份子……”
陶雪越听越惊讶:“学长,你懂得好多!”
陈贵良笑道:“我也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现在还背着留校察看处分呢。你可以去打听一下,我这两年都在学校干了什么。”
陶雪崇拜道:“我打听过了,学长的经历特别精彩。还在校长室门口贴过大字报,是用食堂馊臭汤水把大字报贴上去的。”
“不要学我,”陈贵良告诫道,“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来自学校的规训,未尝不是一种此生难再的幸福。”
陶雪问道:“为什么会是一种幸福?”
陈贵良说:“因为这种规训出自善意,而且过于温柔了。今后很难再有这样的善意和温柔,社会上那些人是真会吃人的。”
陶雪有些听不懂,但不妨碍她觉得陈贵良很厉害。
两人一直聊到临近上课,陶雪欢快挥手告别:“‘张伟’学长,今天我很开心,下次再找你聊文学。”
呼!
陈贵良长舒一口气,总算把这学妹打发走。
文学少女碰不得,脑子多少都带点毛病。
陈贵良自己就是个文青,他太太太太了解同类了。
边关月毫无征兆的来一句:“米歇尔·福柯是谁?”
陈贵良说:“一个死于艾滋病的同性恋,兼资深精神病患者。”
边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