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女,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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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只有一人哀悼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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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音的葬礼安排在目黑区的一座教堂。

东京的五月是个好季节。灰暗的天空、阴冷的积雨云与凛冽的花雨。结满浅粉色花瓣的树枝在目黑川两岸的风中摇曳。

汽车轮胎碾过被落花和霓虹灯反光点缀到星光熠熠的水洼。坐在驾驶室的真藏摇下了车窗,孤独地看着外面。路人们打着五颜六色的伞,结伴欣赏雨季樱花景色。

今年的樱花季因为寒流要晚上几个星期,它的花期很短,往年的时候树上早就只剩残败空枝。樱花这种植物既没有浓烈的香气也没有独特的外形,它唯一拥有的只有那美丽的死亡。

真藏开着自己新买的那辆二手车。他回忆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买下这不中用的东西还考了驾照,是期待开着快到报废年限的老爷车跑到各地去赏花,还是单纯地认为以后跟着铃音出门有辆代步工具会便利一些?

二手车停在一栋砖石结构有年代感的教堂门口。真藏明明穿了遮风挡雨高领大衣,却依旧冻得发抖。被雨水浸湿的牛仔裤腿和鞋子把寒意从脚传达到头顶。

带着圆框眼镜的修女守在大门旁,她看到了站在二手车旁失魂落魄的青年。两人相视无言,沉默良久,最终是真藏率先鼓起了勇气。

“请问今天教堂里是不是有葬礼在举行?”

“哦,您是圣喰小姐的?”

“邻居。”

“那您快点进来吧。还好葬礼结束之前有人来了,不然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真藏在修女的指引下进入建筑。他不自觉地低下头,两人踩在走廊地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中回响。

铃音的灵柩停在灵堂的中央。灵柩的正面是两排黑檀木的长椅,头戴黑色兜帽衣服上绣着十字架的高大的男人守候在座位之间。见真藏到来,男人安静地退到了灵堂门外,把空间留给了真藏。

自棺木背后,巨大的白色幕布遮住了灵堂的三分之一,从幕布背后传来了空灵的颂歌。

熏香和点燃的烛台停放在棺木旁边。修女从幕后走出,递给真藏一束百合花。

他本来还不知道葬礼进行到了哪个步骤,现在想来是到了献花和封棺的时候。只是一整天都没有人能为铃音献花,教堂的工作人员又不忍心让少女的告别之时都如此孤独,便特意推迟了仪式。

而现在的铃音就老老实实地躺在那个石棺里。和房东太太说得一样,她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除了高中生校服换成了洁白的亚麻制连衣裙。

上次真藏见到她这么安静地躺着还是从东京塔跳下来的那个下午,真藏就呆在她砸出来的那个大坑旁边守了半个晚上,直到她也耐不住寂寞开始挖苦他。

“就算是公墓里刚下葬的尸体被守灵人盯着棺材看了几个小时,也会吓得毛骨悚然地赶紧爬出跑路吧。真藏先生还真是寂寞到像个变态呢。”

都怪圣喰小姐动不动就把死亡和尸体挂在嘴边,搞得像是某种时髦的jk日常用语,真藏对她去世了这件事还是没有多少实感。

死对于她而言说不定是某种遥远故乡般的存在,她只不过是某天早上买了新干线的车票回了家,想一个人偷跑却又忘记了行李。和她不熟的朋友的日高见真藏耐不住电话里的软磨硬泡,拎着大包小包赶到车站。结果却发现列车早已远去,只留下车轮和铁轨交织出的悠长残响,回荡在樱花如吹雪般落下的暮春。

事到如今自己这个不熟的友人又能做什么呢,要一直等待不可能出现的返程列车吗?还是说要提起行李赶紧坐上下一班列车,期待在目的地重新遇见她?

若是圣喰铃音能打个电话过来就好了。只需要一个电话,日高见真藏便能提着行李立刻追随过去。可如果圣喰铃音迟迟不肯打那个重要的电话过来,他的大脑早晚会迫使他做出沉重的选择。

放下花束,就此离开。

只是在马上要接触到少女的胸前时,他忽然感受到了那具身体有微弱的血管搏动。

他低下头看去,少女在棺材中睁开了眼睛。

真藏在恍惚中误以为这又是她的恶作剧。

不死少女会和往日一般感叹计划失败了。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杀这事不可能成功,也没什么好纠结马上恢复了精神,然后又没心没肺地把真藏拉进了她的新计划中。日高见真藏好不容易要回归正轨的人生自然会因为铃音从此荒废,被大学开除是免不了的,讨债人和房东也会赖在他家门前不走。

但是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每天晚上他都会和铃音从窗台溜出去,不被这世界上第三个人发现他们在执行那些异想天开的自杀计划。等过了两年铃音也不再当高中生了,或许她也会变成和真藏一样无药可救的家里蹲,到时候他们自然有时间开着二手车满日本游荡,为自己选择死前想要看到的风景。

多么荒诞的人生啊。可是比起完成学业还完贷款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会社找份工作在相亲软件上找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结婚,然后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老死病死或者被汽车撞死的普通人生,似乎跟着铃音一起堕落才是那个比较容易想象的未来。不,应该说那才是本来要实现的未来,只是脑袋接错筋的真藏又去追求所谓的“正轨”,他才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机会!

现在想回头的话或许还不晚。

可是下一刻他便感到仿佛被手术刀戳开脊柱神经般的恶寒,命运这东西对他开的玩笑并不像少女的玩笑轻浮到可以一笑了之。只见她那双原本就缺乏生气的青色眼睛变得更加阴沉,明显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

铃音从棺木中爬起身来。她的动作并不如往日一般灵巧,而是充满了尸体的不协调感。真藏看着少女晃动着步伐向他走过来,眼神仿佛两个空洞的她露出锋利的犬齿。

真藏自认为此刻的他应该感到恐惧,可是身体和大脑却迟迟没有反应。面前的少女他无比熟悉,在那副皮囊下却隐藏着令他陌生的内核。出于正义感的人会杀死她以免危害人类,觉得自己的生命很宝贵的人会赶紧逃跑,可是他却察觉到自己在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下午——他还没有遇见在阳台上自杀的少女,不停地找各种理由去唤起属于人类的感情来拯救自己,可回应他的只有内心深处那种仿佛无底洞的疲惫。

坦白吧,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做。

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即将把犬齿抵在他的喉咙上。

他心想,若是吞噬他的人是铃音,就允许她咬自己的喉咙。若是其他女高中生,那很抱歉只能让她们去咬其他位置了。

真藏伸出那只握着百合花的手,将花束挡在少女面前。

从真藏手腕血管处传来一阵刺痛。那说不上多痛苦,像是被一只不太亲人的猫咬伤了。可被这种轻微的撕咬一口一口分割全身,那毫无疑问是世间最甜美最残忍的酷刑。

酷刑刚要开始,某个在场外等待多时的人终止了这场惨剧。

“圣喰小姐,还是请您克制一下自己的生存冲动吧。在您的理智彻底消失前,或许还能听进去我的话。生前的您杀死这个男人一定会后悔。”

远处黑色装扮的神父脱下了兜帽,那是个金发的东西洋相貌混合的中年男人。他操着拉丁口音的日语,用请求的语气向着两人的方向喊道。四周的白色烛台点燃起金色光芒。

圣喰铃音停止了动作松开了真藏,少女的脸庞忽然从花束中探出。她的嘴唇因为刚才的撕咬而染上了久违的血色。鲜血滴在百合花上,妖艳的赤红色花朵大片盛开。

取回了些许理智的少女就那么随着颂歌的节奏一晃一晃地回到了棺材旁。

神父快步走到真藏身旁,用纱布包裹住了他的伤口。真藏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晌,神父用一种令真藏颇为熟悉的,家人般的严肃语气对他说道:

“我是本教堂的管理者威廉神父,同时也是铃音小姐遗嘱或遗体保管者。长话短说,正如你所见,铃音小姐已经去世了,但是又没有完全去世。

圣喰铃音的灵魂已经离去,但她的身体却还在抗拒死亡。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这具身体一定会跑出去吃人来恢复生机。无论是出于宗教意义上的道德还是世俗意义上的道德,亦或者尊重她的遗愿,我都应该永久地摧毁她留在世间的空壳。

但是自我来到东京以来,目黑教堂就协助了圣喰小姐的日常工作近十年。她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主君之于家臣,主君一死,但凡有羞耻心的家臣都活该切腹。所以无耻的我扪心自问,对自己的决定心有不甘,可是碍于我神父的责任又不可能做邪祟之事。

所以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带着她的尸体,不要让她因生存冲动而杀人,将她在这个世界隐藏起来。”

“让你失望了。我拒绝。”恢复了冷静的真藏没什么迟疑就说出了这句话。

神父愕然。

他原以为这个唯一在圣喰铃音葬礼上献花的青年和少女之间有着超过边界的友谊,看刚才青年甘愿被少女撕咬的表现,他更是确认了自己的推测。他没想到青年竟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来。

是不是因为青年只意识到了藏匿尸体会给他带来随时能让人崩溃的心理压力,而不清楚背后的黑色利益?

“即便接受这个机会也意味着你能通过契约的形式,在某种程度上获得她的力量?那种力量仅仅接受了一点,也足以让普通人仰望。”

如果换作是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个精神状态尚且健康的真藏,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神父的提议。那时的他能获得一些作弊的力量,或许就不会如此悲惨。

“但是被人仰望,也谈不上多有趣。”

神父紧绷起面孔说道:

“那日高见真藏先生还真是现实啊。你不会觉得这个决定对她而言太过残酷吗?”

残酷?

在真藏近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中,他认为残酷有个反义词。正是他对这个反义词如此偏激的理解,才害的他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正因如此他才和铃音建立了那种奇特的关系。

作为残酷的反面,他最讨厌的是自欺欺人。

“我只是想让铃音尽快安葬。自杀是她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背叛她。”

自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那具躯体,无论他怀揣着怎样的想法,让一具不自由的行尸走肉活在世间都是对她的亵渎。即便那具行尸走肉今日依旧空虚而美丽。

听到真藏的答案,神父露出释然的表情。

想让真藏接受他的提议,明明只需要一句话就足够了。都怪自己的愚钝,竟没有发觉两人对铃音死亡的认知有根本差异。

“那个自杀计划啊。从我十年前认识圣喰铃音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做这种事了。心情差了就去发泄,心情更差就更多发泄。我们都清楚她又死不掉,所以自杀这件事也不会让她的心情变好。

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我们发现她竟然带上耳机哼着音乐开始制定自杀日程起来,并且此后的每天晚上她都再也没出现在教会。不管是我还是目黑教堂的修女们,都猜想她可能是在自杀这件事上有了同伴。结果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你。

你大概是我们目黑教堂监视过的最无聊的人了。即便盆栽被关在暗室里也会枯萎,你却在能在不开灯的房间里赖着不死。久而久之,负责监视你的修女都要患上抑郁症了。

于是……我想想是哪一天。大概是万圣节后,圣诞节吗?不对,那天不是圣诞节而是一周前的某一天,是铃音记错日子了自称是圣诞节。她和女同学去唱卡拉OK回来,又从银座买了一大堆礼物回来。她一直在抱怨明明今天是圣诞节街上却没人,说话时手里却一直拎着罐酒精软饮料。

铃音是不会喝醉的。她要么在装醉,要么就是因为跟酒精无关的事情。

我们趁着铃音的心理防线松懈,赶紧问了她一直在困扰目黑教堂的那些事。邻居和自杀计划。

隔壁那个男人…很无聊吧。而且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翘脚。

她却醉醺醺说那个男人超有趣的。如果没能听那个人讲完他的人生直到最后,自己仅剩的人生也会充满遗憾。至于自杀吗,一个人自杀好无聊啊,等他打工结束了再一起讨论吧。

我和修女们都无法理解她是因为怎样的感情才说出这段话的,但是我们都很清楚一件事。

她已经不打算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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