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认得这张脸。

方才在幻境中才刚刚见过。

两个和尚，勾肩搭背地从醉清楼中出来，何等快活？

此刻，却全都紧闭双目，眉头苦皱，拼接在邪祟的同一张脸上，一半悲悯一半凶煞，一半安详一半扭曲。

前一刻，或许透着佛性，后一刻，却仿若厉鬼。

还带着淡淡的红尘气，让这邪祟看上去远比寻常鲜活，让人感受到他的情绪。

欢喜、悲伤、痛苦、癫狂。

陆衍的脸上，也露出了相近的表情，他错愕的看着，然后慢慢，眼睛里泛起血丝，又紧紧咬着下唇，即使渗血，亦不在意，只捂住脑袋，凄厉哀嚎。

由黄水形成的邪祟的眼睛，缓缓睁开了，注意到身形佝偻的陆衍，眼中无悲无喜，如一尊石佛，似一株古树，风雨来，日月换，他自静立于天地一方中。

不移、不变、不老、不灭。

陆衍却头低在地上，往后挪了一步。

风雨忽来，浑浊的黄水凭空而降，将陆衍周身的木盾术护罩，打得噼啪作响。

且让陆衍惊骇的是，他已悄悄提升了木盾术的层级，可随着黄雨的降落，他周身的护盾厚度，依旧在不断的肉眼可见地消融削薄！

“难怪能杀掉两个炼气中期的法师，这邪祟简直强的过分！”

“我得考虑退路了，不然今夜很可能交代在这，虽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我不想死啊······”

陆衍一边凄厉哀嚎着，一边尽可能缓慢不刺激邪祟神经的往后退，同时脑子里疯狂转着念头，到底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首先，那两个和尚不可能是在醉清楼被邪祟击杀的，如果是在醉清楼被击杀的，那我纵使有十条命，也不可能活，能在一众筑基大修的眼皮子底下，于核心区中央繁华地带的醉清楼，杀掉两个对邪祟本就颇有手段的炼气中期修士，还不被人发现，这等实力，简直突破天花板，完全可以在整个都昌坊横行，就算想杀我，那根本不需露面，或许一个幻术，我就真的自杀了！”

“起码仅以幻术造诣论，眼前这邪祟虽比邪祟女子强，但强得有限，以我频繁体验，磨砺出来的精神意志，完全可以扛得住，不仅在幻境中游刃有余，即使是现在这邪祟散发出来的诡异情绪，同样扛得住！”

“但，周围这由浑浊黄水形成的暴雨，却真的好厉害！”

陆衍悄摸扭头，瞥了一眼周身防御的情况，只见已经提升为炼气六层级别的木盾术光罩，依旧在狂暴黄雨的轰击下，摇摇欲坠，消散不停，虽未到千疮百孔的程度，可某些薄弱处，已经似一层丝袜般薄！

一般这种程度，换成陆衍的话，手一伸，就轻易撕破了。

可陆衍又小心观察了下那黄水邪祟的位置，此人居然依旧留在原地，静静看着陆衍往后攀爬，试图逃命，丝毫没有追击的意思。

“这······”

陆衍人有点麻了。

方才这么一会功夫，陆衍在浑浊黄雨的冲击下，体内的法力就消耗掉了两成，如果继续以目前这种姿态往后撤退的话，离地道尽头出口处，起码还有百余步！

体内剩余法力能撑到那时候吗？

陆衍觉得悬。

而若是提起长刀，向对方发动反冲锋？

眼下对方确实露出本体来了，可以对方种种手段表现出来的作风看，实在稳健的可怕，谨慎的过头，陆衍担心自己提刀一冲，对方就往后退，然后以黄水和黑发，来阻挡自己，远程攻击，消耗气力。

绝不给陆衍近身肉搏的机会。

这一刻，陆衍恍惚有点回到雪天，路边，自己与金光体修那一战的感觉。

只不过，现在的自己成了金光体修，追砍追不到，跑路又甩不脱，期间全程被火弹术饱和攻击，整个人都麻了，气炸了。

然后就成了雪地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陆衍甩了甩脑袋，不，以他的实力，如果一门心思想逃的话，其实可以逃，不过区区百余米，他全力爆发，刹那可至。

即使邪祟施展的黄雨再强悍一倍，陆衍自信加大法力输出，以炼气六层级别的木盾术，完全可以守得住片刻的安宁。

“但，如果我逃了，那就在隔壁的堂哥、堂嫂、三个侄子侄女，该怎么办？”

以夏家的情况看，仅仅只是上门来混口饭吃的两位法师，都被邪祟杀了，可见其本性凶残，好杀，若我逃了，以堂哥的实力，足够挡得下邪祟吗？

陆衍不抱希望，而他一旦全力爆发，借此逃命，恐怕届时所剩的战力亦不多，即使和堂哥联手，能挡住邪祟片刻，可能完全守得住才炼气初期的堂嫂、大侄子、二侄子，乃至尚未正式炼气，孱弱无比的小侄女吗？

猛地咬紧牙关，陆衍痛苦大吼，接着身外的木盾术的光罩迎来了破碎的时刻。

他吐出一口鲜血，接着在倾盆黄水浇在他身上之前，指间浮起数张辟邪符箓，散发刺目而炽热的光，将即将降落的黄水悉数蒸腾，炸开滚滚浓雾，接着熄灭，却又有数不尽的黄水劈头盖脸向陆衍袭来。

他艰难地往后翻滚，指间再度燃起符箓，绽放光明，同时狠狠一刀划在左臂，振奋精神，眼里是不屈的求生意志，脸庞上是粗粝而坚硬的冷色。

就在刚才，陆衍撤去木盾术的前一秒，他敏锐的察觉到，随着自己和邪祟所处位置的拉远，那原本凶猛的黄雨，其威力，下降了少许！

也就意味着，邪祟这道秘法，并非不可破！

或许是随着时间持续的缘故，其施展的黄雨虽数量不变，但威力下降；也可能是因为距离的缘故，离其本体越远，威力便越弱。

如果是后者。

陆衍想试试，能不能让对方离自己近一点。

而只要对方能主动靠近一点，就意味着对方的防备心，松动了些。

陆衍自信，手里还有张压箱底的符箓，能给对方好果子吃。

且即使不是因为距离拉远，而导致的威力下降，那陆衍都惨成这样了，似乎只要轻轻来几道黑气攻击，就能终结生命。

“邪祟，你舍得放我走吗？”

“靠近一点点吧，求求了······”

陆衍哀嚎着，翻滚着，手里的符箓不断消耗着，眼见身上亮起的属于符箓的光芒越来越黯淡，偶尔还能炸开的墨绿色光盾更再不见踪影。

甚至，已经有黄雨落在陆衍的身上，将他的身体腐蚀的破破烂烂。

终于。

那一直古井无波的邪祟，往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