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老太爷带着少年上了那台停在龙王庙前的轿子。

崔昭紧随其后。

一刻钟后，下人们抬着轿子进了涂宅，朱红的大门紧紧闭上。

崔昭抬腿，穿过了朱门的阻隔，进入到涂宅内部。

在涂有七的记忆世界里，他就是一个鬼魂般的存在，这里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也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的行径。

他环视了一圈涂家的院落，佳木葱茏，奇花烂漫，清溪泻雪，石蹬穿云，端的是大户人家该有的气派。

仅仅简单地扫了一眼后，崔昭心念一动。

霎时，整片世界的流速开始加快，他头顶的天象顿时从晨光熹微变成了日上三杆。

他是来探寻涂有七的缺陷的，在这些琐碎的片段待太久没有意义。

头顶天象改变的同时，崔昭眼前的景象也跟开了倍速一样纷繁掠过。

他看见院子里下人们进进出出，涂老太爷带着已经沐浴更衣后的少年在宅子里闲逛，逛完了又带着他去内堂，随后涂宅的朱门被打开，一个蕴袍敝衣的道士拄着一节竹杖踏进门来。

“停！”

崔昭于心中低喝。

于是整片天地于这一刻静止。

在堂前檐下有一架莲花漏，那本该因波水转的叶片硬生生停止了转动，其边缘处溅洒出的水滴也一并悬停在空中。

无数卵石平砌的铺地上，崔昭走至那拄杖道士的跟前，着眼看去。

道士须发皆白，是市井中常见的老者形象，唯一奇特的点在于，这个老人的双眼是紧闭着的。

他似乎是个瞎子。

崔昭凝神感应了一下。

没有灵气波动，这只是一个凡人。

他暗暗摇了摇头，手轻轻一挥。

“哒。”

水珠落回缸中的声音。

檐下那架莲花漏的叶片又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时间重新开始流逝。

“老爷，李先生到了。”一个下人朝着内堂喊了一声。

坐在圈椅上的涂老太爷连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庭院：“哎哟，李先生，您可算到了，快，快请进。”

这一幕，令崔昭心下生奇。

涂老太爷请一个道士来宅子里干什么？

被称作李先生的瞎子微微颔首，一手拄着竹杖，一手负在背后，随着涂老太爷走入内堂。

他虽然双目紧闭，可步子却走得出奇的稳。

崔昭跟在二人身后，走入内堂。

只见一个少年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见到两人进屋，有些局促地起身。

“欸，娃你坐着就行。”涂老太爷宽慰道，“放心，李先生只是测一测你命里的吉凶，给你取个名字而已。”

涂老太爷的话让少年放松不少，他点点头，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李先生也抽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崔昭这才发觉这道士虽说始终双眼紧闭，但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了如指掌。

“把八字报与我。”李先生对少年说道。

少年嗫喏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目光求助似的望向涂老太爷。

“李先生，这孩子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应该是失忆了，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涂老太爷适时凑至算命道士耳边低声道。

李先生微挑眉头：“那就摸骨算命。”

随后他看向少年：“把身子靠过来。”

少年顺从地将身子微微前倾。

李先生将手搭在他的头顶，一摁一摁地顺着脸摸下来。

良久，他将手放开。

“此子命格优渥，一生无病，锦衣玉食。”

“当真？”涂老太爷听闻此言，不由喜上眉梢，“太好了，那岂不是说他这一辈子都顺遂平安。”

“先别高兴太早。”李先生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在他的命里，还存在着一道劫。”

“什么？劫？”

涂老太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脸上的喜色眨眼间就消退了。

“不错。此劫被称作六月劫，命有此劫者，这一生只有六个月的安生时间。”李先生摩挲了一下他的竹杖，“六月期满，必定劫应。若渡过去，从此青云之上；渡不过，便黄泉埋骨。”

崔昭立在一旁，这瞎子的一番话令他心中微震。

“这……便是所谓的六月劫？”

另一边，李先生轻轻起身，拄着那根竹杖：

“老朽我就先告辞了，依我之言，不如给这孩子取名有七。”

“有七……也好，也好。”涂老太爷喃喃，回过神来，“欸，李先生，银子您还没收呢！”

李先生摇摇头道：“这个劫，我单取个名字，镇不住，既然镇不住，银子就不收了。”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向门外走去。

即将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脚步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偏头。

“走之前，我倒要与你这个正主说一件事。”

崔昭一愣，旋即瞳孔一缩。

这老头偏头的方向，赫然直直对准着自己！

对方在同自己说话？

还是在别人的记忆里？！

崔昭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这些年，我周游神州各地，只为找寻一个符合我心中期待的人。可走南闯北，见识过很多人，总觉得都差那么一点意思。”

“你倒是有几分峥嵘，且又被那面镜子选中。若六个月后，你还活着，老道我再来寻你。”

说着，瞎眼道士转过头，推门走出了涂宅。

崔昭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脑中掀起一场狂猛的风暴。

对方所说的话语让他仿佛被雷电轰掣，整个人被劈得外焦里嫩，连头皮都隐隐发麻。

眼瞅着他走出了朱门，崔昭如梦初醒般大声喝道：

“喂，你停下！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被那面镜子选中？！”

叫喊的同时，他向着那道蕴袍敝衣的身影奔去。

李先生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踏出朱门。

在他出门后，门房走上前去，将大门紧紧闭上，隔绝了崔昭的视线。

“喂！我问你话呢！”

崔昭大吼道，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几乎是在大门刚闭上的瞬间他便穿出大门，来到门外的大街上。

街道上只有伶仃的几道人影，萧索又冷清。

可那几道人影，并不包含李先生。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整个人像是蒸发了似的消失不见。

崔昭愣了一下，跑到街道中央四下环顾，又沿着整条街搜罗而去。

一条街被他看完了，就是不见李先生的身影。

崔昭停住了脚步，石雕一样立在原地。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表情阴晴不定地坐在街边的一处石墩上，将心神抽离出星辰小人。

意识重回到自己的洞府，崔昭眼睛慢慢睁开。

“李先生，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对于目前的他而言，注定得不到答案。

对方明显不是他现在能够接触得到的人物。

崔昭于洞府内静坐了半晌，发出一声叹息，将关于此人的事埋在心底。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解决掉转移到我身上的六月劫。”

念及至此，崔昭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他的眼前浮现出涂有七惨烈的死状，这让他的心如同栓了一块石头直直往下坠去。

这个劫，倘若不早想办法解决……

崔昭无法想象，六个月后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

……

……

千里之外，一座宽阔的道场上。

“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道场中央，一束发盘髻的中年道人正在讲经传道，在他周围，环坐着三千弟子。

中年道人声音不高，但音量传遍整座道场，远处暮霭苍苍，虫噪林幽，使得这一幕，远观犹如仙境。

这是子午岭上常见的景象。

一个身着绀衣的女子穿行过道场，走至他的身旁，附耳低声说着什么。

中年道人听完后微微颔首，起身望向道场上的弟子们：“今日讲经到此为止，诸位弟子若有暇时，当常思本座今日所言。”

言罢，他衣袖一甩，腾空而起，一个呼吸的时间身形就隐没于天际。

奇怪的是，在他离去后，整座道场上所有的弟子无一起身，也无一人说话，全都端坐不动。

安静得像座坟场。

若有人走至近处去观察这些弟子，会发现，这些所谓的弟子赫然是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石像，石像脸部全都是一幅惊恐至极的神情，仿佛见到了大恐怖。

…

一盏茶的功夫后，中年道人的身形缓缓降落在山巅一处方形池子边上。

池子正前方，立着一尊金色雕像，有着四条向不同方位舒展的手臂，面部没有五官，只有一只巨大的宛如红玛瑙般的猩红巨眼，盯久了仿佛整个人都会迷失其中。

在他降落后，那身着绀衣的女子也一并落下，恭敬道：

“门主，溯源池在几个时辰前泛起了涟漪，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基本可以确定您要找的人在云州。”

顿了顿，她接着道：“若其人再次遇到生死危机，他的因果线必会第三次拨动溯源池水，届时便能彻底锁定他的位置。”

被唤作门主的中年道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退下。

待绀衣女子走后，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池水上，宛如一座深不见底的幽渊。

“本尊……”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怪异至极的笑容，“总算探得你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