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所谓地拿出日记本来，准备写点什么，哪怕只言片语。没想到拿出来的却是阿姨送的笔记本。A4easyfil笔记本，一指厚，纸张都是上好的，用钢笔来写更丰盈流畅。

但她送的本子我一律不写什么，因为我老觉得这样的本子怪怪的。

阿姨每年都会买一本笔记本，各式各样，上班的时候摆在办公桌上，出差时也必定带上，几乎是形影不离。但这些本子上从来都不写一个字。只是带着。

有一次问她，则说，“没什么，就是让自己知道日子怎么过的罢了，感觉一下。”

但到底怎样感觉时光，又全无下文。但我觉得她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不是那一回事。每年每次她买了新的笔记本，就把这一本没有任何字迹的笔记本送给我。

开始的时候我会在上面涂鸦。可有一天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推门进去，窗户关得密密严严的，一片漆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黑。有人哭泣，只是哭，声音悲戚得仿佛撕裂的布匹。

阴森。再往里看，则发现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里，怀里抱着点什么，并没发现我进来。人让人心疼地缩成一团。我的脚仿佛钉子钉在地板上，心也木木的，不敢移动，但又分明地向前走近。

是阿姨，她手里拿的就是平日常带在身边的笔记本。不知怎么她发现了我。目光在凌乱的头发里，满脸的泪痕里，由悲戚变得温情，又渐渐变成愤怒。一把抓住我打起来。巴掌和脚落在我的脸上，身上，腿上，肚子上，像一个疯子在黑夜里慌不择路地奔跑。

有一阵我都以为自己快不行了，缓缓晕了过去，黑暗以更深重的姿态液体般浸上来。自己仿佛站在一擎天而立的圆柱之上，圆柱越来越小，渐渐无可站立。周围是干沙，一望无际。不长树枝不生飞禽。

有人冲进来，剧烈的吼声。是叔叔。

“打她有什么用？是你自己的错……”

后来她向我成人式地冰冷地道歉，叔叔在一旁也说她是精神失常。我则无话可说，语言消失在没有温情的地方。我也果然见她吃过一段时间药。但从此那些本子一到我手上就藏在床底下，黑里咕咚的床下面，躺着阿姨抱着哭泣过的笔记本。

有一年，秋天，树的姿影斜逸。她给我，我拒绝。她骂我不知道好。我拿出来在院子里的井台边烧掉。她逆着光线靠在老的枣树上，克制地看着我，后来又似乎觉得这样也理所当然。

这本子似乎和我有莫大的关系，但我却始终都没有弄明白，她没给我答案，也没任何人给我。

再后来，因为这些本子确实漂亮，又做工精良，纸张也好，价格又高，我是买不起的。就舍不得扔，则都收藏起来，但并不写一个字。也不送人。

如今，鬼使神差，不知道怎么我将它带过来了。旁边歪扎辫子的清秀女生惊叹，

“好漂亮的本子！！”

我定是表情复杂地一笑，然后收回放起。该藏起的东西还是不应见阳光的。

春天正一点点走来，无论如何，经过了冷冽的寒冬，春的温怡令人感知欲加清晰。说不出她怎么来的，但我能嗅到她温馨的气息。

校园的池子里的冰开始融化。我不忍去看这冰下的生灵，所以在春天里常常躲开。可我还是发现有气泡从水里冒出，我去看，它们在里面吐着气泡。它们经历了寒冬，我也一样。

那些死去的鱼固然令人悲伤疼痛，可毕竟有的留下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道贺，可转身，却也找不到一个人，捕鱼本来就我一个人的事情，而且没有坚持到底。

春天容易贪睡，因为阳光太温暖，风太轻柔，梦太容易长翅膀。所以小薇常常借我笔记本抄，因为一节课的最后十几分钟她一般都“南柯一梦”了。

她睡得姿势很可爱，也很小心，两手叠在一起，前额枕在上面，醒来头发面容一丝不乱，就像从没睡过一样。

她睡得异常礼貌，和我不同。白天我一般都睡不着，一旦睡着也必被梦惊醒。奇怪的是，不论我心情好坏，梦的底色都是灰的色调。

棱角锐利的长条桌子，长而没有尽头的小巷，陡而高的独石桥，苍白的天空。只有黑白两色，无论高兴快乐于否。我也奇怪，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梦是以童年为底色的，大概我的童年是灰色的，因而垫定了它的基调。

一次午后的闲聊，才发现陈薇是满族人，祖上是北京人。于是我想她大概是晚清皇族的后裔。

“满族？是皇族吧？”

“我也这样问过我妈妈，不过她从来都不告诉我，也不让我打听那么多。”

我觉得只有才她能称得上优雅的公主。

“不过我妈妈对我……对我的方式真有点让我受不了。”小薇的声音很轻，似是窗外不小心溜进来的微风。我转脸注视着她因为难而变得复杂的娃娃脸，想从中确认是不是她说的什么。

“怎么了小薇？”

“就是我妈妈，她经常盘问我的事，什么都问我。其实以前小的时候我们可好了，就像姐妹一样，我什么都给她说。可自从初三之后我就不给她说了，她就逼着我说，还和我生气。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被她气哭了好几回。她也哭，说我不要她了。你说我是不是有话必须告诉家里人呢？要是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人都是透明的了。”

“这样的事我没见过，我很特殊你也知道，没人管我，所以你给我说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我想这也是一种关心，你应该体谅一下。”

“可这样的关心让我喘不过气来，你可知道那种感觉多难受？”

我不知道她初三那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方便问，对于她的事想关心，可又伸不上手。只好算了。

也许有父母的关心，也有很多烦心的事吧。又或者只要人是活着的，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吧。因为世界和我们想的总不一样，即使和我们想的一样，可到了其中又可能会发生其它让人不快的事。

莫不是活着就是为了烦恼？晕了，这怎么可能？可也不一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