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他给你说什么？那是他不想和你说吧？！再说我不觉得他寂寞啊！”

在这个时候他眼睛转过来认真地盯着我，可是相当认真地盯着看的。人也奇怪，是不是一到老了就可以没脸没皮了，这样旁若无人地看人，自己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的脸着实有些不自然。于是我又捏起第二个雪团。

好不容易他才转过脸去，用浓重的鼻音接过话茬，

“这个孩子呢，是我最搞不懂的。其实我这个人呢，一向看人还是蛮准的。可我看他却一点也看不准。也许是因为他是我自己的孩子的原因，离我太近了。你也知道，人如果离得太近，往往有很多东西就看不清楚了。”

我多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因为我看不出他的回答和我说的话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于是把雪团往前一丢，歪过头看他这样子絮絮叨叨地讲下去。

“这孩子就是这样。他从来不表现出自己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既不惹我生气，也不讨我欢心。不把我当朋友，也不把当敌人，可也不把我当陌生人。所以我就一直觉得他的心封得太深，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我想他也许因此很孤单。本来我还是有耐心的，相信在我有生之年是可以搞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感情。可是他却先我而去。所以我反倒再也弄不明白了。所以我就想啊，人要弄明白什么东西，还是要抓住每一次机会的好。”

风小了下去，雪却仍然不停，在这样雪的天地中间，反而不是那么冷了。

“你刚才说他不想和我说，那他都和你说什么了，讲给我听听好不好？他是我唯一的孙子，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说到这是，很是肯切地看了看我，有点让人心疼地加了句，“好不好？”

“他很喜欢讲笑话啊！他是个很喜欢笑的人，虽然他一直不能大声笑。”

“是吗？他都给你讲什么笑话？能不能也讲给我听听，我一会可以请你吃饭。”

“算了，不用你请吃饭了啦！他也最喜欢讲那个《小企鹅和北极熊的故事》了。这故事一点也不好听。他却老是一遍一遍地讲。”

“那你就给爷爷讲一下嘛！”

“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南极的小企鹅有一天想去找北极熊玩，当她花了半年的时间到了赤道才发现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门了，于是又花了半年的时间回去把门关好，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到了北极熊家里。他敲了敲北极熊的门，说，‘北极熊，我来找你玩了。’北极熊正在睡觉，就说，‘我不和你玩。’于是小企鹅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回去了。我觉得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玩。可他最喜欢这个故事了，还一遍一遍讲得特别来劲。”

没想到他听了反倒大声地笑起来，哈哈哈的老不停了。我真担心他也一下子心脏病发作起不来了。这可不好玩。

好不容易他才停下来，笑呵呵地似无心地问我：“那他有没有提到我？”

“很少了，好像就提到过一次。”

“那他说我什么？也说给我听听？！”

“他可没说你什么好话的哦？你不会生气吧？”我的语声就像往一个洞里吹气，探询会是什么样的回声。

“生气？哈哈……我有什么气好生的？再说，他人都已经到里面去了。我生气又能怎么样？总不至于把他人从里面拉出来再揍他一顿吧？”

“他说你相当腐败，年青时花天酒地……相当随落……还无恶不作……到了年老了才好点。”我停下来，小心地等待他发火。我心想只要你一发火我就跑，反正你这么老了也抓不到我。

想不到他却仍然哈哈一笑，“小姑娘，你说的太含蓄了。其实我那叫坏，真正的坏，太坏了。本来人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错了的。你见过哪一个人说自己做错了的？特别是人到老了，越老越固执，越老越顽固不化，至死不改的类型。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我本来也是，之前从来不承认自己做错了，虽然做过很多坏事，伤天害理的事。可我就是不承认自己错了，那时候认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你猜是什么使我认识到自己错了吗？”

我探询的眼神继续望着他，应是告诉他，我哪里知道。

“是心。心告诉我的。”

我更加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

“我说的这个心不是我的心，是别人的心。这样说吧，我现在的心呢，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我做了手术移植过来的。是别人的心告诉我的。之前呢，我相信主宰人灵魂的是头脑。可其实当我换了心之后，才发现不是的。主宰人灵魂的是心，而不是头脑。这种关系就像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关系。心才是主人，而我的头脑却是它的奴隶。你明白吧？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变的，反正一天天的，我发现自己变了。做事的方式啊思路啊什么的，都一点一点的和原来不同了。就像是用放大镜看东西。用放大镜看东西你可知道？事物的位置和你在镜子中看到的总有那么一段距离。所以我发现往日的错事。或者说，这个心住在往日那个我的躯壳里。不然的话，我估计老死都不会相信自己错了。我一向是很顽固的。”

“那样活着岂不是很没意思？”我这时很想给他找把伞，可惜没有。老人的头发上衣服上到处都是雪，我停下来捏雪团的手，帮他清理了身上头发上的雪。雪却更加大了，天却不怎么冷，也许是他的故事吸引了我。想想自己原来连午饭都没吃，一旦发现自己午饭都没吃，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了。

“那确实是没意思，何止没意思。不过其实活着就是没意思，真的！我没有瞎说。”

他这样说着，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可能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他拿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巧克力有点苦，我还不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