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外响起了鞭炮声。

不等烟尘散去，众贺客一齐鼓掌进门，礼物流水般送上来，唱名儿的拖着长音一一报出。

“朝天观冰洁仙子，赠柔丝浮尘一柄！”

“红叶寺黄觉禅师，瑾奉金线袈裟一领！”

“人和车行刘四爷，嗯，这是什么……”

刘四身后的随从提着两只篾笼，笼中物状似鸡，通体白羽，生有四小翅，无腿，体态痴肥。

唱名的嗓子一梗，汗往下流。

客人送了礼物来，唱名的要是叫不出名头，会堕了主家面子，事后定要受罚。

扫了眼礼单，全无记录，又瞅瞅刘四，见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心知这位是想当众露脸，现就等着自己向他请教呢。

唱名的心中暗骂，只能赔笑道：“四爷这是抬的什么来啊，您也知道，小的是玉琼斋学徒出来的，古董字画一眼半眼的有，家禽时鲜我可一窍不通啊，您给说道说道，让大伙涨涨见识。”

冯馆主今日没有背双钩，脑袋尖尖的，精神矍铄，眼神极是锐利，趁着这间隙抢道：“南国有不老泉，泉上云雾蒸腾鼓荡，可浮物不落，此鸟一辈子浮在半空热流中，不坠不飞，唤作无脚鸟。”

刘四怒道：“冯馆主这是何意，多嘴多舌，聒噪！”

冯馆主却不理刘四，笑着对着唱名的道：“总而言之，好吃。”

唱名的也机灵，接话唱道：“人和车行刘四爷，赠南国无脚鸟一双，好吃！”

“吃”字的尾音拉得极长，引得众宾客齐乐。

……

张鲤擎等着吃白饭，好不容易等大人物们走完过场，随着人流一起挤上席面。

进花厅的时候刚巧遇见来福，他的头不知为何被打破了，大夫正在包扎，白纱布缠了好几层，包成兔子一样，血还是止不住。

张鲤不甚在意，吃饭要紧。

抢着坐进小孩那桌，巧了，郑屠户也在，两人棋逢对手，甩开腮帮子胡吃海塞。

开席不久后端上一盆牡蛎，两人对视一眼，比赛扒牡蛎。

牡蛎壳扔的旁边小孩满身都是。

“哎哟！你怎么乱扔！”五福来回跑着传菜，被牡蛎壳砸中脑袋，气吼吼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乡巴佬。”

郑屠户道：“蘸料没了啊，那个谁，赶紧拿去。”

张鲤道：“记得多放点蒜末。”

“拿你妈个头！”五福怒道：“臭杀猪的，赶紧滚出去！”

郑屠户一指张鲤：“他也吃了，你怎么不让他滚出去？”

五福这才对张鲤道：“我家少爷找你，这就走吧。”

郑屠户道：“你家少爷怎么不找我？”

五福吼道：“滚！”

……

张鲤跟着五福走进游廊，耳听得内宅传出阵阵读书声，童音清稚：

“灵者，涨落有序也。气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气始而生化，气散而成形，气布而蕃育，气终而象变。”

“灵气化精，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行天地之间。”

张鲤问道：“这是在背上清服气诀吗？”

五福道：“是啊，我家少爷也曾以此诀开蒙识字。”

前方游廊靠椅上坐着一黄衫女子，轻颦双黛，远离热闹，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

五福行礼道：“见过十七姑娘。”

张鲤听着读书声，自然而然导引灵气，一时浑然忘我，全没留神到前面有人。

五福惊道：“哎哟，你当心呀。”

张鲤脚下一忙，正绊到十七姑娘腿上。

十七姑娘恍如未觉，一动不动，张鲤自己的脚却崴了，一阵踉跄。

十七姑娘抬头，扬起白皙的颈项，秋水般的眸子望向张鲤。

张鲤回身道：“抱歉抱歉。”

十七姑娘不说话，轻轻点点头，又继续看书。

等走远了，五福责备道：“你怎么毛毛躁躁的。”

张鲤道：“刚才那是谁，怎么一直不说话？”

五福道：“十七姑娘从不说话。”

张鲤笑道：“美人都是用眼睛说话。”

“别胡说八道，这里是叶府，到处都是规矩，不像小门小户的胡乱过活……”

五福叨叨了一路，引着张鲤来到房里。

叶书正在习字。

透过薄薄的屏风，张鲤见摊开的花帘纸上写着八个大字：“闻香下马，摸黑上床。”

中正平和，颇有古风。

净净手，五福冲茶，热汤一起，满室芝兰之气。

张鲤细啜了两口，只觉回甘带蜜，齿颊留香。

“货比货得扔，家里的茶全是碎砖沫子，回去赶紧扔，啊不，送给郑屠户。”张鲤心道。

叶书放下茶一盏：“听三通大师说，你本事不小。”

张鲤道：“略有奇遇罢了。”

叶书正色道：“实不相瞒，有件事要劳动你。”

张鲤道：“请说。”

叶书站起身踱了两步，缓缓道：“府中原有一位供奉，姓柳，与我感情甚好，平日一向以叔侄相称。”

“半年前，柳供奉忽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想就算是有急事走了，也不至于字条都不留一张。”

叶书说到“字条都不留一张”时，张鲤忽然想起了白薇，心头浮现出那日水边的情形，美人清扬婉兮，身背碧血葫芦，小腰一掐……

叶书接着道：“一位供奉于叶氏一门无足轻重，时候久了，家中长辈便不上心了，可我定要查个明白，五福，拿上来。”

五福一愣，没明白少爷让拿什么。

叶书道：“笨，拿一百两来，还有柳供奉的画像，也拿来。”

张鲤想要推脱，叶书摆摆手，神态坚决：“只管一试，勿要推辞。”

张鲤道：“师傅追蹑寻物的本事我都没学到家，更遑论找人了。”

叶书道：“张兄过谦了。”

五福此时抱着画进来，插口道：“本来就是，让他找只鸡都找不到。”

叶书向来平易近人，此刻变了脸色，厉声道：“没规矩，出去！”

五福不敢再说，放下画轴便往外跑。

叶书恢复了惫懒模样，口中吐出的话却非同寻常：“鸡在你那里，比留在叶府安全。”

张鲤惊讶道：“原来你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