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鲤到山下与五福汇合，二人来到牛耳河畔，早有渡船在此等候。

“节哀啊小道长。”撑船的顾老头感叹道，“好人不长命哟。”

等张鲤和五福坐好，顾老头持长篙在岸头一点，小船顺水直下，蛤蟆山越来越远。

牛耳河杨柳夹岸，绿树掩映着高低起伏的田亩，农人们弯腰耕种，翠嫩的秧苗在风中肆意舒展。

张鲤站上船头，迎风满襟，只觉念头通达，世上无事不可为。

五福有意显摆自家门第，便问顾老头：“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

顾老头看出五福的孩子心性，顺着他的话音儿道：“叶祭酒衣锦还乡，县里老老少少都觉脸上有光，我撑起船来都比往常利索呢。老祭酒回来那天，我带着后生们去迎了，每个人都有赏钱，五福你也拿了吧。”

顾老头专捡些人爱听的话，绝口不提女儿女婿因欠下叶家的租子而被迫流亡的事儿。

五福在船上排出九枚大钱：“赏你了。”

张鲤望着滔滔河水：“最近可有什么妖怪为祸乡里，大鲤鱼，大章鱼，大虾什么的？”

顾老头不解地看向张鲤：“青天白日的哪有妖怪，就是有也早就落了籍，要吃鱼鲜往东走，远着哩。”

……

付了船资，张鲤跟着五福进入凜州城，一路来到叶府门前。

最先看到的是磨砖对缝的雁翅影壁，正中间琉璃镶裹，上雕一只四尺见方的大金蝉。

转过影壁，是两端翘着“蝎子尾”的大门，梁枋上饰以砖雕彩画，细致典雅。

五福道：“进来吧。”

叶府里楼阁错落，游廊中每隔几步便有鲜花盈盆。

“知了——知了——”

蝉声悠扬。

张鲤奇道：“立春才几天，已经有蝉了？”

五福鼻孔朝天：“大惊小怪，我们叶家世世代代都有修士，府里一年四季都有蝉鸣。所谓‘蝉音盖半朝’，你没听过吗？”

蝉音盖半朝，这话不但是称赞叶家金蝉功法了得，也是在说叶家人世代为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张鲤道：“想起来了，我以前跟着师傅来过。”

也不知绕了几圈，两人来到一处内宅。

五福禀道：“少爷，人找来啦。”

“你就是张老道的道童？”说话的个华衣公子，不到二十岁，大圆脸，塌鼻梁，两只小眼睛鼓鼓有神。

叶家是凛州大族，子孙绵延，自国子监祭酒叶光美以下，共育有十三子，长子叶公明早年修功法走火，废了一身修为。第六子先天不全，早早逝世留下遗腹子叶书，便是五福口中的少爷。

“既是徒弟，也是道童。”张鲤道。

叶书抚掌大乐：“哈哈，你这道童老了些。”

张鲤：“……”

“不妨事，都一样的。”叶书摆摆手：“怎不记得你，张老道没带你来过么？”

张鲤道：“来过，上回师傅给你找风筝，我就在旁边。”

“不记得，算了，说正经的，五福，把鸡抱来。”

五福转身去到鸡舍，不一会提着个篾笼回来，里面装着只昂扬的斗鸡，通体黑羽，眼大而锐，喙尖微弯，一对爪子坚硬锋利。

“好品相。”张鲤赞了一句。

五福道：“我们少爷玩斗鸡是凜州城一绝，人称神鸡童。”

叶书气道：“啖狗肠，一不留神跑掉一只，和这只一模一样。”

叶书越想越气，拾起茶碗一饮而尽。

五福道：“小道士，你能找着吗？”

张鲤还未答，叶书撂下茶碗道：“张老道擅追踪寻物，想必你这徒弟也不差，找到了重重有赏。只一点，此事就我们三个知道，不能说出去，明白吗？”

“明白，敢问在何处丢的？”张鲤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五福早说露了，王忠义就知道。”

叶书道：“在钱二爷的窜货场丢的，当时往北邙山跑了，已过八天。”

“我尽力一试。”张鲤心道：“原来真是鸡丢了，还以为有什么黄鼠狼之类的妖物作祟呢。一只鸡钻进山里，还丢了八天，这上哪儿找去。”

叶书一再叮嘱：“不管找不找得到，此事一定不能让旁人知道。”

“公子放心，我有数。”

~~

张鲤从叶府出来，怀里抱着盆花。

叶书非常没有礼貌，都不晓得留人吃顿便饭，送盆花就把张鲤打发了。

正是饭点的时候，张鲤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观里空空的米缸，微微皱着眉。

回程还是坐顾老头的船，顶风逆水，船行得很慢。

张鲤站在船头，看到岸上有个农人不慎将灶灰洒到苗心里，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擦拭着。

“张老道以前也是这样给我擦鼻涕……”张鲤忽然意识到，这一世他仍是孤零零的，唯一亲近的师傅张老道已经不人不鬼。

一路思量，不知不觉间，船已抵岸。

“我没有船资，送你盆花行不行。”张鲤道。

顾老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用不用，张道长在世时常接济小老儿，天阴了，你快回观里吧。”

许是听见张鲤肚子叫，顾老头又递过一尾草鱼：“你不是想吃鱼鲜吗，拿着吧，今年涨水，大鱼自己往船上蹦。”

张鲤心知这条鱼来得不易，拗不过顾老头的热情，最后用花盆换了鱼。

等回到蛤蟆山，天已黑得如锅底一般。

刚搬了两趟柴火，雨水便噼噼啪啪落下来。

山风忽冷。

泥土一湿，有股特别的腥味。

张鲤在檐下煮了鱼，盘坐修炼，眼前烟气渺渺。

“……是故此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神；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意……”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到第三天，王忠义找上山来：

“走吧，去捉妖。”

张老道曾教过王忠义几手不入流的戏法儿，王忠义凭此干起坑蒙拐骗的勾当。

所谓捉妖，无非是提前设了局，装神弄鬼捞几个钱。

王忠义身上有副盗亦有道的肝胆，不骗穷人，专吃富户。早先与张老道合谋设了个“鬼哭”局，打算让曹家出点血，没想到张老道忽然颠了。

如此一来，原先归张老道干的活儿就落在张鲤肩上。

“狗大户不吃白不吃，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