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一座古庙，因里面有歌声传出。

庙里有人。

一大群腐朽干枯的人。

他们已经老得不能行动，灵智丧失，只剩下一些本能，但是仍然活着，而且能唱歌。

干瘪的喉咙吭哧作响，像是一群死鱼被海浪推拥着相互拍打。

他们似乎获得了漫长的生命，但依然会衰老，直到变成现在这副一碰就散的鬼样子。

人群中立着他们吟唱膜拜的对象，一个稻草人。

手是用黄泥捏的，脚则是用一双新鲜的人手做成，手腕并拢，十指张开，指甲缝里全是黄泥。

陆云的尸体就悬在梁上，血滴滴答答落着。

张鲤抬头，先看见一双脚底板，又退后一步，才看见陆云的脸。

被拖了这么远，他的脸已经磨没了。

杜蘅放下他的尸体，将手缝回去，就地埋葬。

张鲤焚了古庙，火光熊熊，照得地下有如白昼。

三人静静站着，送同伴最后一程。

升腾的热浪让视线变得扭曲，残烬飘上高空。

张鲤忽道：“你现在是不是不能说话？”

索麟囊沉默着给张鲤指了一个方向。

张鲤道：“有多远？”

索麟囊比了一个“六”。

杜蘅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你们在说什么，又有幻术？”

张鲤不答，跺脚。

“轰！”

六丈开外，断墙后，火柱冲天而起。

杜蘅立即明白过来，紫梢鞭一震，人如离弦之箭扑向那火中的怪物。

索麟囊比杜蘅更快，肩上齿轮急转，眼中金箔旋转打开，阴火森森。

地面裂开的一瞬间，怪物只来得及退出两步，火柱原本在它腹下升起，这一退整个脑袋被喷个正着。

“吼！”

凄厉的吼声中，杜蘅见怪物腹部伸出两只小手，硬生生折断脖子，前蹄一扬，甩掉脑袋落荒而逃。

“哪里跑！”这声喊是从天上发出的。

锁麟囊肩上的机关鸟不知何时飞上高空，眼窝中的黑曜石一动一闪，早已锁定怪物。

地上钢索猛地弹出，怪物两条前蹄被削断，滚在地上挣扎不起。

阴火落下，怪物的元神被焚烧，后蹄乱踢乱蹬，地上很快刨出一个大坑。

杜蘅道：“它还有个头，你们看。”怪物的胸骨向内弯曲成槽，里面亮着一团黄色的眼珠。

索麟囊的机关鸟落回肩头：“是只赶尸狓，在凛州很少见。”

杜蘅道：“它刚才甩掉的是具尸体，不是脑袋？”

索麟囊点点头：“有一点很奇怪，我们先前见到它用长牙挑起陆云，但赶尸狓没有长牙。”

张鲤仔细看了看被制住的赶尸狓，“被甩掉那具尸体恐怕是活的。”

“我们看到的长牙应该是尸体伸出的两只手。”张鲤神色肃然，“想捉陆云的恐怕是那具尸体，而不是赶尸狓。”

杜蘅忙问：“那尸体呢？”

张鲤道：“地火烧得太猛，已经成灰了。”

索麟囊道：“据我所知，赶尸狓在湘西的某些宗门里是当作力畜用的，行动绝没有这般迅速，更不会有抵抗幻术的本领。”

张鲤道：“那具尸体可能就是李清静，如同鱼虱控制怪鱼一样，李清静控制了赶尸狓。”

杜蘅道：“他不是没有头吗？”

张鲤道：“现在连身子也没有了。”

索麟囊收回阴火，赶尸狓的后腿已经蹬不动了。

张鲤忙道：“我来补最后一刀。”

几拳下去，黄色的眼珠尽数熄灭。

【赶尸狓，无眼道君的造物之一，性格温柔，胆小羞涩，灵智已被抹除，无法吸收寿命】

“赶尸狓既能在这里生存，应该离地面不远了。”索麟囊道，“而且赶尸狓不会只有一只，我们继续向前。”

“你们不饿吗？”张鲤道：“要不要把这只先烤了。”

杜蘅转过身：“这东西不知搬过多少尸体。”

索麟囊道：“我已辟谷。”

张鲤的真实修为远不及他们两个，灵力所剩无几，肉身已经要扛不住了，“别说搬过尸体，就是吃过尸体我也要烤了它。”

张鲤道：“借匕首一用。”

先沿着肋骨溜边儿割一圈，撕开板油，挤出腰子。之后剁开脊骨，沿着脊椎骨和五花的缝，刀锋开下去……

火架上，不一会儿滋溜冒油。

张鲤道：“你们真不吃啊？”

索麟囊在上油，杜蘅在打坐。

“不吃。”两人异口同声。

……

养足了精神，继续向前。

走走停停，三人发现这里其实是个巨大的锥形空腔，入口就是山壁上那个爬满藤蔓的圆洞。

两侧的岩壁渐渐收窄，最终留下一条数丈宽石缝，里面淤满了黄泥。

黄泥上有许多痕迹，有的是藤蔓爬过时留下的，有的是赶尸狓留下的。

几人没敢踩黄泥，从岩壁上爬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比预想的要小许多，地下河从岩顶挂下，形成一道白色瀑布，水声隆隆。

顶上岩壁被人移植了许多火灵芝，整个腔体都是暗红色的。

高处有一座茅屋，底下养着几十只赶尸狓。

黄泥淤积在低洼处，被人为分成一片一片，起垄筑坡，旁边一条引水渠直通地下河。

张鲤奇道：“有人在这里种地。”

杜蘅道：“看来这里也涨水，水渠都满了。”

三人来到黄泥地的边缘，看见许多尸体种在地里，都没有头，腔子里长出一根紫红色的小草，高约半尺，顶端有菠萝状的囊壳。

尸体有大有小，全都活着，有的在捋叶子，有的双手合十，还有的在打拳。

一具浑身赤裸的男尸正在地里浇水，他同样没有头，但似乎看得见，五识俱在。

与其余尸体上的小草不同，这具男尸腔子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花苞。

张鲤道：“阁下这副样子很失礼。”

尸体道：“这里是我家，你们不打招呼就闯进来，是你们失礼。”

张鲤道：“没办法，迷路了，你给我们指指路？”

尸体道：“我从不出去，不认路。”

张鲤道：“一具独自隐居的无头尸体，说话应该不太利索才对。”

尸体道：“我经常陪禄大人说话，也和我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