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的人总是那么富于幻想，哪怕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会使他们浮想联翩、想入非非，老姜便是这样。于是他开始分析，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与折腾，他的愿望似乎又向前推进了一步；首先是从厢房搬到正房，然后是拿他开心、不留情面的讥讽与嘲弄，证明翠云改变了以前对他的态度。不是嘛，长期受人尊重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事，与其说是荣耀，莫如说是孤独。这种人往往人们都敬而远之，背地里又如何去议论？老姜不想成为这样的人，那是做人的失败。他和翠云这种无障碍、无缝隙的零距离接触与交往，才是朋友间、甚至夫妻间该有的一切。

翠云的情绪有点反常，老姜似乎看到了希望。这就需要他大胆些，探探这女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要有耐心，不能操之过急。他更担心自己的体质，不能拿生命开玩笑。

于是在一天晚饭后，老姜把碗筷往前一推，身子朝后一靠，守着电视始终没离地方。最近电视台正在热播大型古装电视连续剧《水浒传》。武大郎和潘金莲的故事虽然早已家喻户晓，但以电视剧这种艺术形式呈现给观众还是第一次，效果也极佳，人人都爱看。现在正播到景阳冈武松打虎、王婆子拉皮条、潘金莲和西门庆偷情那几部戏上，老姜在等着看这几部大戏。剧中的人物——特别是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命运究竟如何？一直牵动着老姜的心。

坐那吃饭的翠云，眼睛也一直没离开过电视。

大戏开播了，二人都张大眼睛。武大郎刚一出现，翠云便抑不住掩面笑出声来，然后上下打量着老姜。毫无疑问，剧中武大郎的扮演者把自己的角色演绎得出神入化，和年轻漂亮的女主角一搭配，反差是那么的强烈，效果是如此的震撼与逼真，老姜深深为武大郎的不幸而痛心，同时也为潘金莲的命运而赞叹！唉，是谁这么缺德，硬是把两个不可能的人捏合到一起，就是为了让观众看着揪心不舒服？潘金莲怎么会嫁武大郎呢！武大郎又怎能娶到潘金莲？简直胡编乱造！老姜为此感到不平，并产生许多想法。他看这部戏绝不仅仅是为了消遣和娱乐，还有更深层次的思考，却忽视了全神贯注、坐在身边吃饭的翠云。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原著有问题，于是顺嘴骂了句：

“这施耐庵，真不干好事，为了成就武二的一世英名，竟把武大的老婆、武松的亲嫂子埋汰成这样！多好的女人。”

“你说什么？谁叫……施什么庵？”翠云侧过脸，瞅着老姜不解地问。

“说了你也不懂，快……吃饭吧……”为了缓和一下口气，老姜故意吞吐道。

但这话本身就带着毛刺儿和不满，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翠云也不恼，又上下扫了他两眼，抿嘴笑道：看见武大郎，又可叹起自己来了吧？放心，你还没混到武大的份上，武大有潘金莲，你有吗？用什么来招惹西门庆？几句话呛得老姜直翻白眼。

随着剧情的发展，故事又发生了变化。为追求效果，渲染气氛，剧中难免出现一些接吻与性爱的镜头，老姜再也不好意思看了，赶紧起身回自己屋，倚在行李上叹气辱骂烙后背。翠云尽量把电视的音量放低，一面吃饭一面自己看。过了会儿，令人尴尬的一幕终于结束了，翠云的饭也吃完了。于是，她重又把电视音量放大，意欲提醒那屋的老姜，那段演过了，该过来看还过来看，她则始终坐着未动。她要等这集电视剧播完后再往下收拾碗筷。

这对老姜是巴不得的事，可如何再去那屋？他怕翠云问起时不好回答，于是借了个油子；这棉大衣还是拖地，老就缝来补去也不是个办法，最好直接裁掉一块。于是他抱着棉大衣又试探着去找翠云。

“我以为你睡了呢……看电视就看电视得了，还抱着件大衣干啥？”翠云问。

“嘿嘿……这大衣还是长，下摆又拖开花了，您还是干脆裁掉一块吧。”老姜建议。

“先把大衣放那看电视吧，我往下拾掇碗，一会再说。”翠云很随意地笑着，起身往下拾掇碗筷，“这电视拍的，好看是好看，就是粉了点，没经历过的人简直不敢看，真是笑死。”

“有啥不敢看的，电视剧全是假的，又不是新闻纪录片……”老姜说。

“那你咋还跑了呢？假装不当回事，心是不是长草了？人脏心也脏……”翠云又噗嗤一笑。

老姜又咽回去了。

翠云把桌子收拾好了，每天的最后一集电视剧也播完了。老姜要回自己屋，翠云说大哥要看就坐那看吧，我每天很晚才睡。于是老姜欠起的屁股又落在椅子上。翠云找出针线笸箩，一面为老姜改大衣，一面看电视节目，二人无话。

大衣改好了，老姜打了个哈欠。翠云下地，把改好的大衣抖了抖，让老姜穿上看合不合体。老姜站在她面前，翠云帮他把大衣披在身上。老姜从未这么正面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顿时，一股特有的女人气味直钻鼻孔，刺激得老姜瞬间血液沸腾，呼吸短促，心跳加速。甭看翠云长得不美，但气味还是蛮诱人的，他真想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就……翠云呢？虽然没有老姜那么复杂冲动，但同样嗅到一股男人的气味。那是她日思夜想、久违了的气味，她已很长时间没接触这种气味了。不知是警觉还是讨厌，她本能地皱了下眉头，然后腾出右手像抓球一样掐住老姜的头盖骨，只那么轻轻一拧，老姜便随着她的手劲在怀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向后转。翠云让他站着别动，她则退后两步，看看这棉大衣改的效果如何。

“还行……就是显得有点短粗，怎么像电视里的武大郎？”翠云真是憋不住的笑，“你觉得呢？”

“我无所谓，只要穿着暖和、不拖地就行。”老姜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这不挺好吗？”

“要不这么着吧大哥，还记得前年我买那件羽绒服吗？即轻快又保暖，我只穿了一冬，前几天我找出来一试，还有点瘦了，你要不嫌弃先凑合穿着，等过些日子我给你买件新的……半身的，你当大衣穿保证合适。”

“前年那件羽绒服……是不是红色的？”

“对，就那件，我本想送人来着，可始终没舍得，你穿可能颜色有点……”

“怎么还有点呢？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穿女人的衣服，而且还是红色的，你这不糟蹋我吗！不穿不穿。”老姜一听就急了，连连摇头。

翠云说，气死木匠，难死画匠，还挺难伺候呢……人家买大衣都选大号的，给你拣最小号的买还拖地；要不长高点，穿成年人的衣服，要不再低点，穿童装，简直不伦不类。那就这么将就着吧。

老姜终于找到雄辩的机会，啥叫成年人？啥叫童装？我才是最理想、最标准的身高与体型。据最近研究的一项成果表明，人类最理想的身高是一米四五左右，也就是说左一米四零，右一米五零，像我这身高恰好卡在两者中间，这是再标准不过的身材。那样，马路不用修那么宽，楼房不用建那么高，汽车也不用造那么大，现在世界上人口这么多，而地球上可利用的资源和空间又那么有限，一切应从节俭的角度出发。恐龙为什么要灭绝？就因为它体型超大，地球上的有限资源根本满足不了它的生活需求。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贫穷落后、那么多饥饿和灾荒？就因为资源全被你们给掠夺强占和消耗殆尽了，别人根本捞不着。

哟呵！翠云张大了眼睛，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一个臭放羊的竟也能说出如此高端的话来！跟谁学的呢。虽然她不会说，但也能听懂，看来为了给自己开拓找借口，他没少下了功夫。于是反驳道，那人家搞对象都想找高个的，没听说谁矮就嫁谁。老姜说，偏见，绝对的偏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太标致、太标准了，很难找到与之相匹配的女性，原因之二是因为这世界掌握在你们这些不标致、不标准的人手里，我们不但受人歧视，还常常遭到打压。

“哟，照你这么一说，你倒成了宝了，我们一文钱不值。”

“就是。”老姜说，“我再问你个问题，你说世界上猪多还是熊猫多？”

“当然是猪多了。”

“看，这不结了……”

“哟，大哥，你咋还骂人呀，我……”

翠云举起了拳头，她真想一拳打过去。老姜赶紧躲闪，口说妹子，听我解释嘛……问题有点高深，你可能听不懂，等属于我的那个时代真正来临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翠云说，你没有时代，你的时代就是下三滥、臭放羊的。老姜又说，真的妹子，我不糊弄你，人的标准身高就是一米四五，像我这样的正好，你们超标了。不信有本刊物，你翻翻呀，这是书上说的。

“书在哪？拿来我看看。”

“前几天还在我炕上放着，是不是让你生炉子了？”

“我生炉子是烧了一本儿，你在哪拣了那么本破书，脏啦咕叽，啥都往回敛啰。”

“嘿嘿……”

老姜得意地笑着回自己屋。翠云用冷眼瞅着老姜离去的背影，举起的拳头终没落下。她不能因小失大，不能没人放羊。她承认，这几年在老姜面前，的确长了不少见识。